超越文體的寫作

很多作家都在進行類型化寫作，不是寫小說就是寫散文、詩歌，但並沒有超越這些文體的作品存在。難道在小說、散文、詩歌之外就不存在寫作了嗎？

當然存在。寫作本來只是人類精神自由的一種創作活動，並不會受某些文體的死死束縛，要是受到文體過嚴的約束，就活八股文的靈魂，弄得很多作品千篇一律了。即便內容不容，同一種文體的文章讓人看多了，也會出現問題，起碼會讓人產生審美疲勞，不然何以寫作文體從詩歌過渡成小說和散文呢？文體本身就存在著單一化和類型化的特征，而且不能隨便更改。要是所有的作家都在某種文體的束縛之下進行創作，文學也就失去了應有的魅力。歷朝歷代的作家們都在遵守某種文體的創作規範，不敢越雷池一步。或許，在他們看來，文體已經是前人創制好了的，不必要搞創新，即便搞了創新，也會被人們不理解，尤其是被同行所不理解，帶來一片攻擊和謾罵是再所難免的。而自古以來“文人相輕”的觀念始終存在，看到別人的作品比自己的好，就要貶損幾句，以提高自己的身價。即便真正的文學評論者，也大多抱了傳統的文體觀念，要對一些對文體創新的“離經叛道者”給予批評甚至鞭撻了。

由於當時經濟、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影響，類型化寫作始終存在，並且很容易流行起來。從正統的詩、賦、悲、誄、銘、箴、頌、論、奏、說開始，文體的規範就被確立了。而這些文體的創作規律大多和統治階級的規定有關，畢竟，那時候作為統治階級的官員們都是知識分子，也都具備一定的寫作功底。在科舉考試的過程中，他們已經鍛煉並強化了其中幾種文體的寫作，當然寫起來手到擒來了。至於民間的知識分子，大多不敢創新，也不會成為文學主流的代表者。一般情況下，文學主流的代表者大多是官員，而且還是名氣很大的官員。無論是唐代的韓愈、柳宗元，還是宋代的歐陽修、蘇軾，大多名聲在外，而且還具備一定的跨文體寫作的能力和實踐，還要弄一些所謂的文學運動，提出一些文學理論和主張，算是對文學的一種革新吧。但對於文體的改造，卻不是他們一兩個人說了算的。於是，很多古代官員和民間的創作者大多遵從文學發展的規律，要創作一些詩詞歌賦，而不會弄出什麼五四以後的白話小說了。也就是說，古代的文學運動大多提出一些文學內容以及思想的創新，卻不會提出什麼文體的創新。

文體的創新和發展是一個動態的發展過程，不是某個人說了算的，而是時代發展的必然，也是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發展到一定的程度，統治者以及文壇領袖們具備了一些寬容的心態，允許那些文體創新的文章存在，也就真的促進了文體的創新。五言詩到七言詩的發展，唐詩到宋詞的轉化，宋詞到元曲的變革，元曲到小說的創新，大致都是一個自然形成的過程，不是哪個人所能振臂一呼，就群起響應的。也可以說，各種文體的發展是一個同時進行的過程，在唐代不僅有五言詩的發展，而且還有七言詩的發展，有一些曲子詞出現，還有唐傳奇出現；到了宋代，不但詩詞成為正宗，強化了詞的音樂屬性，而且唐傳奇發展成為話本小說，說書的出現了；到了元代，民族壓迫深重，民間戲曲出現了，但詩詞並沒有完全衰落，很多戲曲中都穿插大量詩詞歌賦，讓很多人獲得更加豐富的審美體驗；明清小說，蔚為大觀，裏面也加入了大量的詩詞歌賦，有的還用了散文化的筆法敘事，讓人大為驚歎。《老殘遊記》中的很多描寫，用了散文化而筆法，讓人神往。無論對於泉水的描寫，還是對於書場中黑妞、白妞的聲音描寫，達到讓人拍案叫絕的程度。

到了現代，魯迅的雜文算是文體的創新，周作人的散文、朱自清的散文都各具特色，但仍然逃不出散文的路數。沈從文的小說那時候沒有受到重視，後來人們才發現，沈從文的小說不同以往的小說，有種不一樣的語言和審美風格，於是給它命名為詩化小說。孫犁的小說也具備這種特色，能在烽火連天的歲月中尋到人情美、人性美，雖然過於理想化，但不失為一種風格，也是詩化小說的一種繼承和發揚。到了汪曾祺那裏，就更有意思了，不但有了詩化小說的意思，而且還有了詩化散文的意思，讓人讀起來不免神往。卡夫卡也是一種超越文體的寫作者，他死後，人們沒有按照管他的遺囑把他的遺稿焚毀，而是像模像樣地出版了。雖然他生前只是一個布拉格保險公司的小職員，是個人就可以對他置之不理，但他死後遺稿出版了，成了人們掛在嘴邊的大作家。人們會談論他的作品以此作為自己的思想觀念，還能裝飾自己的文學見解。時代進步了，經濟、政治、文化都比較開明了，人們也就接受了卡夫卡超越文體類型的寫作了。他隨手寫下的東西有些像散文，有些像微型小說，有些像詩，並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小說、散文或詩歌。他只是在已有文體的間隙中寫作，根本不在乎寫作文體的限制，而要實現自己真正的創作自由。或許，他怕死後被那些文壇執牛耳者所詬病吧，就要囑咐後人燒掉遺稿。幸虧沒有燒掉，讓人們看到了超越文體寫作的更大的可能和自由，也看到了文體之間內在的聯系和秘密。

超越文體寫作並非不可能，而是完全可以在不同的文體之間自由切換，自由跨入。語言跟著思維走，但也不能過於炫技，弄成了四不像，也就不是創作，而是弄成文字垃圾了。文體不足以為據，語言和情感才是最重要的，才是超越文體限制的必備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