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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2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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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劉萬才和老伴邢英蘭。劉萬才參加過抗日戰爭,所屬部隊為晉察冀軍區,2015年過世,享年92歲。
8月22日清晨,李君放看完一篇關於電影《八佰》的影評文章時,他想與所有關注老兵的人隔空擊掌, “這就是我在老兵身上感知到的,他們們描述參與過的戰爭,都是樸素的個人化表達。”
49歲的李君放是一名自由攝影師。2011年清明節,李君放了解到,在老家河北平山縣,這個被譽為“抗日模範縣”的地方,還有200多位抗戰老兵在世。他萌生了“想為老兵拍一張有尊嚴的照片”的念頭。
這十年裏,他的攝像機在與時間賽跑,他尋訪老兵,留下影像,又與老兵告別,送別他們。
到2020年的清明節,平山縣只有二十來位抗戰老兵在世。他知道,“為老兵拍照這件事,終究會有結束的那天,只希望那一天到來得晚一些”。
老兵劉夢元,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2016年8月25日過世,享年93歲。
“一百個老兵的經曆就是歷史”
新京報:
怎麼想到去為家鄉的抗戰老兵們拍照片?
李君放:
2011年的清明節,我從石家莊回到老家平山縣陳家院村掃墓,同鄰居霍普老爺子聊天時,他提起,村裏參加過抗戰的老兵就剩下他和另一位老人了。
在我的記憶裏,我們村裏有十幾位老兵。我家有三位爺爺參軍抗日,我的五爺爺是平山縣縣志裏記載的抗戰烈士,爺爺是一名參加了抗戰的老党員。爺爺很少說以前的事情,小時候我就聽過霍普老爺子講我們村抗戰的故事。
我忽然意識到,這個群體可能會越來越少。這些老兵也很少有影像資料留下來,他們大多只有退伍證、身份證上的免冠照,少數老人家裏過年過節會拍攝一張家庭合影。農村的老人過世了,幾乎沒有人再提起,但這些老兵的經曆,是留給後人很有價值的東西。
我想為老兵拍一張照片,把他們的經曆記錄下來。一個老兵的經曆可能是故事,一百個老兵的經曆就是歷史。
2014年3月,李君放看望老兵張玉嶺。
新京報:
你是如何找到這些抗戰老兵的?
李君放:
有了念頭後,我開始著手做一些資料准備,平山縣的縣志和講述晉察冀抗戰歷史的專著都要翻看,特別是了解與平山縣相關的歷史資料。曾是抗日模範縣的平山縣,七百多個村落,幾乎村村都有老兵,村村有抗戰烈士。
到2012年後,我向縣裏民政部門說明情況,拿到一份在世的老兵名單,名單上有200多位老兵,我這才開始挨個兒尋訪。
一開始從縣城周邊的村莊,後來到離縣城100多裏的村莊,遠的地方連去帶拍一趟需要9個小時。沿路時常看見烈士墓碑,有時路過縣志上記載的參軍人數多的村莊,一定會去看看,這幾年裏算下來,一共跑了四百多個村。
老兵韓洪,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2016年11月過世,享年92歲。
新京報:
這些老兵的基本情況怎麼樣?
李君放:
我尋訪到的200多位老兵,他們都參加過抗日戰爭、有的還參加了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他們中有被聶榮臻稱為“太行山上鐵的子弟兵”的平山團成員,有中國戰區侵華日軍投降簽字儀式的親曆者,也有在後方保障供給的女兵。
見面時他們都已經九十多歲了,基本上都住在各個村裏,也有住在縣城裏的。他們中有和子女一起居住的,有獨院自己住的,也有住進養老院的老兵,一些獨居的孤寡老兵。
2014年,91歲的歲老兵封德潤,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抗日戰爭期間所屬部隊為晉察冀軍區第四軍分區警衛連,先後任班長、排長。
“為老兵拍一張有尊嚴的照片”
新京報:
拍攝前,你會做一些計劃,希望能拍攝怎樣的照片嗎?
李君放:
起初只是覺得一定要拍一組與老兵們晚年相關的照片,沒有很清晰的想法,都是一邊拍一邊思考,這不僅僅是一張普通的人物照片,而是要拍一張老兵當下生活環境裏的肖像,我希望用影像的方式觀照老兵的生活現狀和生活方式。這也是更能觸動我的東西。
後來,我的想法明晰了,就是要為老兵拍攝一張有尊嚴的照片。哪怕是一組照片,但其中的這張“主影像”,一定是體現了老兵的精神。只要老人身體狀況還允許,能夠站起來,我希望照片裏,這位老兵是站立著的。身體情況不允許了,至少是坐在椅子上的。
我把每位老兵的參戰經曆也記錄下來,老兵年輕時候的照片和他們退伍證明、勳章、書信翻拍下來整理成冊,建立了一份老兵檔案。
老兵這組專題攝影選用了黑白影像表達,這符合對抗戰老兵這個主題的表達,更有一種歷史感。
老兵霍普,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左右腿均有槍傷,因戰七級傷殘,2019年過世,享年93歲。
新京報:
你對拍攝場景、老人的衣著等有要求嗎?
李君放:
最初一見到老人,簡單溝通一句,“老爺子,給您拍張照片。”架好三腳架,打開相機准備拍時發現,老人的神情往往非常不自然。
之後我去探望老人,一定會帶上米面油這些慰問品,車停在村外,同老人多聊一會兒天,拉近距離了再詢問老人,能不能拍攝一張照片。
我會給一位老兵拍攝很多張生活照片,有時候回訪數十次拍攝幾千張照片,較完整地呈現了他們的晚年生活。照片體現的是他生活的常態。老人平時生活中穿什麼衣服,拍攝時也是一樣。也有老人希望穿上軍裝,戴上勳章,我也會尊重。
老兵王國泰在抗日烈士墓前,平山縣閆莊5團抗戰烈士墓埋葬的223名烈士都是他的戰友。他參加過抗日戰爭,2015年1月過世,享年97歲。
老兵的家裏有很多符合他身份的東西,比如毛主席肖像、十大元帥畫像,這都是一些細節,一般我都會拍進去。
再在一個他舒適的地點,拍攝一張老人正面的“主影像”,這個地點可能是在屋裏、院子裏,也有在村口或農田邊拍攝,體現他的生活環境。
最樸素的老兵精神
新京報:
和老兵交流時,會聊到他們當年抗戰的故事嗎?
李君放:
有一些健談的老人,講起抗戰的故事時會眉飛色舞,但大部分老人都不會這樣,他們都是很平和地表達。有老人會回憶參軍時母親做的布鞋,即使穿壞了也背在包裏,直到背著鞋回家,他們會說,鞋丟了,就像把母親忘了一樣。
他們對參與過的戰爭沒有任何宏大的敘述,所有老兵,你讓他自主地表達,不引導,他都是說的最樸素的事情,表達的是最樸素的情感。
和老人交流多了,我也是無意中發現,他們對於戰爭是有創傷的。今年探望封清華老人時,老人六十多歲的女兒提到,老人晚上經常做有關打仗的噩夢,經常夢見死去的戰友,時常喊叫著醒來。在他們的記憶裏,戰爭打得太慘烈了,他們一起參軍的老鄉,總會互相叮囑,一旦誰死在戰場上,活著的人要把他們帶回家,活著的這些老兵也帶上了一輩子的創傷。
2012年,85歲的老兵王竹竹,參加過抗日戰爭,所屬部隊晉察冀軍區平山縣觀音堂後方兵工廠。
新京報:
你感受到的老兵的精神是什麼?
李君放:
我不想太強調老兵“英雄”的身份,但他們確實又是英雄,他們在國家危亡的關鍵時刻,參加了民族救亡的的抗戰。他們是最普通的兵,他們算不上戰功累累,但這些老兵是當時的那段歷史的見證者。
戰爭結束後,他們脫下軍裝回到鄉村,參與農村建設,如今變成了普通的老人,他們從未因為回到農村而有任何怨言,他們經曆了生死後,對生活的態度是極其樸素的、淡定的,這就是我希望呈現的東西,也是老兵們身上最打動我的力量。
這種力量體現在他們的精氣神上,一般的農村老人真的沒有老兵們身上不可言語的這股勁兒。見到九十歲的封玉堂老人時,他正躬身給玉米地鋤草,站起身來,握住鋤頭,站得筆直,真的有當過兵的樣兒。有位老兵退伍返鄉後在村裏幹了幾十年村支書,該幹農活就去幹農活,很有力量,幹什麼事都敢做敢想很利落。
2013年,在平山縣柏嶺村,李君放見到89歲的老兵封玉堂時,他正在地裏鋤草。他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2016年4月2日過世,享年92歲。
他們也看淡了生死,很怕給國家和子女添麻煩。九十多歲的老兵劉夢元是一個人住,身體很好,他特別熱愛生活,院裏種了好多棵果樹,還種上牡丹這些花草。二十年前他就親手給自己搭建了一塊墓地,他後來生病後,女兒常回來照看他,他還總念叨,活到這麼大年紀,不想給國家和兒女添麻煩。
“對老兵再多的尊重都不為過”
新京報:
這些抗戰老兵的影像會用來做什麼?
李君放:
2014年時,我拍攝了近百位老兵,自己辦了一次老兵攝影作品展,老兵的照片掛在牆上,希望看展的人和我一樣,大家一起仰望這些老兵,這就是對他們的一種尊重。看展的人很多,有人在留言簿下寫道:“留下歷史,留下老兵的尊嚴”“歷史長河的微塵,抗戰歲月裏的星光”。在我看來,對老兵再多的尊重都不為過。
2015年是抗戰勝利70周年,大家對老兵的關注更高了,這組老兵的攝影作品到了河北省博物館展覽,國慶前還去了北京進行了展覽,看展的人很多,幾本留言簿幾乎寫滿了。很多人聯系我,為老兵捐款捐物,也有志願者和我一同去村裏看望老人。
2017年時,在世的200多位老兵,我都尋訪了一遍,我帶給一些老人他們的照片和這本出版的影像集。他們不會表達太多,但遇到志願者去看望他們時,會捧著影集出來,指給他們看,“這張拍的是我”。我想他們雖然不善言辭,心裏也是為自己感到自豪的。
2012年,88歲的老兵單景書,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
新京報:
你覺得,這些抗戰老兵影像的價值是什麼?
李君放:
讓更多人關注到抗戰老兵這個群體。如果沒有人記錄下來,他們參與的這段歷史就會被淹沒。
我們有時會講,年輕一代對當年的抗戰歷史不太關注,有了一些割裂,但這組老兵的影像展出後,一些大學生找到我,希望能作為暑期社會實踐的選題,做田野調查,在平山的各個村尋訪老兵。我的兒子讀初中時,也會在節假日和我一同去村裏看望老兵,和他講述這段歷史時,他也不會不耐煩。即使年輕人現在看不太理解,但記錄下來,有一天他們會更理解這段歷史和這群老兵的精神。
2015年9月,抗戰老兵每人得到國家民政部一次性5000元補助,平山縣在世的抗戰老兵又得到縣政府一次性3000元現金補助。這更多地是對老兵的尊重和認可,也客觀上改善了農村老兵的生活條件。
現在對抗戰老兵肯定是越來越關注了。今年又有抗戰題材的電影《八佰》上映,他想到了在老兵們身上感受到的戰爭記憶,我在老兵身上感知到的,他們描述參與過的戰爭,都是樸素的個人化表達。
有些遺憾很難彌補
新京報:
拍攝老兵的這幾年,有覺得特別遺憾的事情嗎?
李君放:
一定有遺憾。我常常覺得自己做得不夠,我是在跟時間賽跑。
2014年前,我剛見到老兵們時,他們很多還能站起散散步,和我聊聊天,也有老人會哼唱抗戰時的一些歌曲。再去回訪時,老兵們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後來很多都只能躺在床上。
2013年去老兵劉增英家裏時,第一次只匆匆拍了幾張照片,一個月多後,再去老人家裏時,才得知老人一周前剛剛過世。我在為劉增英老人拍照的地方,拍了一張“空椅子”的照片,這張照片時時在提醒著我,屬於老兵的時間不多了,有些遺憾很難彌補。
老兵劉增英,14歲參軍,參加過抗日戰爭, 2013年1月13日過世,享年91歲。
《空椅子》, 2013年,劉增英老人過世後,李君放拍攝。
那幾年,每年都有老兵去世。有老人在拍攝結束一兩個月,便去世了,當時在農村手機不算普及,等到再去回訪時,才得知老人已經去世,後來我都會盡量留下家屬們的聯系電話,至少能去送老人最後一程。
新京報:
你每年都會去回訪這些老兵嗎?
李君放:
每年都會去。有些老人至少回訪了十次以上,彼此都有了很深的感情,他們成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比如史悅三老人每次都送我到門口,說上一句,“你還要來啊,我們可比親戚還親哩”。劉夢元老兵也是來往最多老兵之一,最後一次去看望他,我抱起他去院子裏曬太陽,不久後老人就去世了,我去送葬時,把為老人拍的照片放在靈堂前,給老人磕幾個頭,算是一次正式的告別。
2016年7月,李君放看望老兵劉夢元。
今年5月,我去97歲抗戰老兵封德潤的家中時,老人的視力嚴重衰退,我走進院子就一直盯著我看,拉住我的手說:“這次可不能走,一定要留下吃飯。”
老兵史悅三,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2016年8月2日過世,享年91歲。
新京報:
拍攝抗戰老兵十年,對你的改變是什麼?
李君放:
我是一個自由攝影師,拍攝抗戰老兵主題,增強了我自己的歷史感。
2019年前,我都認為自己是個小夥子,這一兩年,每年都要送別十幾位抗戰老兵,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老兵去世,我才感覺自己進入了中年,每次去村裏前,我的腳步很沉重,做這件事情做得太久了,心情太沉重了。
到今年,送別了幾位百歲老人,在世的抗戰老兵只有二十來位,我記錄了我的老家村裏最後一位老兵,鄉裏最後一位老兵,老兵的歷史在一點點謝幕了。我肯定會拍到最後,為老兵拍照這件事,終究會有結束的那天,我只希望那一天到來得晚一些。
文 | 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編輯丨胡傑 校對 | 吳興發 所有照片均由李君放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