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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的世界 優質文選 女人

遼京:我寫作的最初動機不是為女性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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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0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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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公園NorthPark

采訪:雅婷、阿鐘

作者:雅婷

2015年,辭掉記者工作之後,成為全職媽媽的遼京重新開始寫作。那時她的小孩不到一歲,每天睡十幾個小時。遼京就在孩子睡著自己醒著的“時間差”裏創作,寫出了不少小說。

遼京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新婚之夜》在2019年冬天出版,選錄了她在這四年間寫下的五部短篇,扉頁上印著一行字,“送給陳靜川小朋友,你呼呼大睡的夜裏,媽媽開始寫小說”。

《新婚之夜》裏的小說大致能折射出遼京創作的溫度和風格,那些故事裏的主角多是21歲到37歲的女性,她們作為女兒、情人、朋友和母親生活在都市裏,要對抗物質貧困、權力關系和代際沖突等多重壓力。書的封皮上寫,“你不是獨自一人,看似自由,實被規則、秘密、欲望束縛著”。

豆瓣上有讀者評價遼京的作品是“反懸疑”,這是在說她的創作雖然會出現鮮明的懸念設計,卻不會像懸疑小說那樣給出明確的答案和謎底,很多時候甚至都沒有結局。而這讓遼京講的故事更趨近於生活中的真實,每一個看似因情感關系而浮出水面的困境,其背後都凝聚了來自當下的結構性問題。

基於小說所展現的內容,我們在采訪中詢問了遼京自己關於女性作家身份和女性文學的看法。在遼京看來,女性意識並不是她寫作的沖動和出發點所在,她的寫作目標是不被地域和性別等框架所束縛,寫出每個人都能有觸動的作品。女性主義的問題會一直在,但你不能期待一個故事、一部作品和一代人就能把這個問題解決。更何況小說呈現一個人的問題,並不意味著它能提供回答。

而作家林培源在評論遼京的作品時也說,“我們熟知的那些女性主義、青春寫作和城市文學的條條框框,在《新婚之夜》面前,或許需要重新斟酌。這是因為,遼京將自身投入了生活巨大的河流,她奮力地向前遊著,把驚詫的、目瞪口呆的批評家和讀者遠遠地甩在身後。”

我們和遼京的采訪約在了初冬的一個下午,她在采訪中直白解釋了自己創作作品中的殘酷、懸念和困境,一如她作品呈現出的坦然,沒有要回避掉任何問題。采訪結束後遼京又在咖啡館裏多坐了一段時間,她要在孩子放學前,再寫一會兒。

遼京近照

以下為部分訪談內容:

N=北方公園NorthPark,L=遼京

N:您在《新婚之夜》後記裏說,您寫小說會先“設定一個真實的困境和足夠現實的人物”,然後情節就會逐漸變得具體了。這個“真實”和“現實”的標准是什麼?

L:短篇小說呈現的是一個剖面或者一個點,無法面面俱到,最終能夠完成一個比較完整的人物就可以。所謂真實,就在於能夠令讀者進入人物的情境,對他或者她的困境和心理感同身受,我寫作還是挺考慮讀者的,總想著讀者看到這裏會怎麼想。但是後來發現,讀者也可能會很失望,這些故事沒有解開懸念的沖擊力,也沒有明確的結局。在我看來,這些缺點本身也是一種真實,因為生活中很多事就是沒有結局的,很多事情我們留下了尾巴就不會再管它了。小說的真實就在於,將這樣的瞬間和感受記錄下來。

N:我看豆瓣上有讀者評論說您的作品是反懸疑?就是說您不是在寫懸疑小說,但還是會用懸疑的手法去寫一些現實主義的故事?

L:我也說不好什麼叫反懸疑,小說中的懸疑元素,或者說懸念,有點像個光譜,沒有明確的類型界限,往那邊推一推,再多一點就是社會推理了,往這邊推一點就算嚴肅寫作。懸疑是推進故事的常用手法,但它不是我寫作的動機,重點不在於解謎,而在於人物面對這些事情時他們的心理和選擇,他們是要直面問題、解決問題還是要逃避問題,這都是小說可以呈現的東西。

N:您一般會怎麼考慮長篇和短篇的選擇?好像門羅說過她之所以寫短篇是因為自己沒有時間寫長篇。

L:我有時間寫長篇,寫《默然記》的時候,感覺就好像是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像上班打卡一樣地碼字。每天早起,收拾一下就開始寫作,過得很有規律,故事一寫完就覺得自己失業了。嚴格來講,《默然記》的十一萬字並不算特別長,也已經是我寫過的最長的故事之一。到今年,因為疫情,家裏的瑣事很多,我的時間都比較碎,今年短篇就寫的多。短篇小說更近於詩,對瞬間的靈感和氛圍需要求高,比起長篇小說對結構的要求,短篇小說更自由。

N:您的生活狀態和寫作內容之間有什麼聯系嗎?

L:寫作緣於內心的感受和經驗,這些經驗吸收並且消化過後,選擇一種方式去表達,可能是夢幻的,也可能是現實的,不怎麼受具體的生活狀態影響。

在帶小孩的那段時間,生活變得很有規律,要跟著嬰兒的規律走,什麼時候吃,什麼時候睡,他睡著以後的時間才是我自己的,是一種很穩定的生活狀態。那個時候,差不多一有空就寫,是寫的比較多的一段時間。目前,也還是有很多想寫的還沒寫完。

N:這兩年女性議題的討論度很高,也會有文學評論會把您稱為女性作家,您自己怎麼看女性作家這樣的身份和標簽?

L:女性文學是一個有熱度的標簽, 不光是小說,這兩年很多影視作品和綜藝都在往這方面靠攏,從整個社會的討論熱度上看,性別的問題發生在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

比如《新婚之夜》這本書,很多讀者覺得它沒有提供明確的解決方案,缺少一個光明的出口,感覺很壓抑。我覺得,要解決問題,首先得發現問題在哪裏,問題是什麼,然後再去找答案。很多時候我不知道問題是什麼,女性的敵人在哪裏?是男人嗎?是別的女人嗎?是媽媽或者婆婆嗎?其實沒有一個明確的指向。很多女性問題其實是人類共通的問題,只是性別的差異將這些問題放大了,因此凸顯出來。

在出版這本書之前,編輯和我說,打算把這本書定位在女性文學的標簽上,我當時有點意外,因為沒有男性文學這樣的說法,女性的就是特別的,男性的就是自然的,天然的,不用專門指出來。《新婚之夜》裏的故事,因為寫的還是當代都市女性的一些困惑,很自然地同當代女性敘事聯系起來,我覺得這更像一個市場的標簽,從創作這邊看,這個提法其實很模糊,反映到批評視角上,似乎也沒有明確的定義,是女性寫的小說就叫女性小說,或者主角是女性就是女性小說,還是說只要能反映一種女性意識就是女性小說。我覺得都無所謂,重要的不是性別,而是能在其中發現一些共鳴共通的東西。我寫作的最初動機其實不是為女性發聲,而是想要看看小說能夠到達多深的地方。

N:文學評論這樣做是不是也能理解成它在挑戰男性的匿名性,暗示說男性作家描述的真實也可能是不准確的?

L:會有。確實有很多男性凝視下的放蕩的、清純的或者妖豔的女性形象標簽。但是真的是這樣嗎?那些女性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女性自己會用這種男性視角來標簽化自己嗎?這方面的討論其實還是太少了,很多人覺得這兩年女性主義的討論很“泛濫”,但真正的問題不是一代人能解決的,很多問題要討論很久才能知道出路在哪裏。這是一個很長遠的話題,現在就經常聚焦在在一些男婚女嫁的家庭問題上面,但是問題遠遠不止於此,或者說,性別問題的根源並不在於兩性關系,而是出在整個社會的結構層面。

電影《希望溝壑》劇照

N:您自己的女性意識覺醒是在什麼時候?

L:我是很晚才意識到,“重男輕女”的觀念其實就發生在身邊。我們家只有我一個孩子,我從小在奶奶家長大,叔叔家生的也全是妹妹,因為家裏沒有男孩子,不知道重男輕女的家庭是什麼情況。

我奶奶去世很久後,我姑姑有一次和我聊天,說你奶奶還重男輕女。我說沒有,我奶奶對我和我妹妹都很好。我姑姑就說了一些她自己成長中的委屈,她和我爸爸,我叔叔之間,兄弟姐妹之間的對比。而我作為孫女,我感受到的只有寵愛,想不到我奶奶還有這些舊觀念。

我就意識到,人和人的觀念中真的有這樣的隔閡在,我奶奶從前有工作,有退休金和醫保,她不需要靠老公孩子來養活,可她的觀念也還是舊的。所以我說,女性問題不是一代人的事情,需要好幾代人來解決。

N:您在《新婚之夜》的豆瓣短評上寫,“生活在一個兩千多萬人的大城市,我不信沒有故事可講”怎麼理解這個“我不信”?這是針對自己的寫作經驗說自己還能寫出更多的故事,還是針對自己的閱讀體驗,會覺得這個兩千多萬的大城市沒有好的故事出現?

L:我覺得是在我們現當代的文學裏,寫城市的文學還是比較少,在嚴肅文學的框架裏尤其如此,一說現實主義就還是在講農村、小鎮或者縣城。難道北上廣就沒有故事嗎?或者說北上廣只能講《三十而已》?我說的我不信,就是覺得還有很多可寫但沒有寫的東西。

對於一個城市來講,城市一直在擴張和生長,是越來越繁榮的。但這樣的繁榮背後,也存在著消失和崩塌,人心中不安全感的部分在擴大,我覺得這些都是可以寫的,不一定要用地域和男女來定義寫作。我的小說沒有明顯的地方特色,文學的核心還是和人內心有關的東西,那些東西是相通的。不能說,我是北方人,我就理解不了南方人,其實大家都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N:北京對於您來說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L:北京就是我住的地方。我父母家在房山,離河北很近。記得小時候進城要坐很長時間的公交,那時候公交線路也不多,不像現在這麼方便,進城是件大事。所以我是一個行政區劃上的北京人,不是民俗意義上的老北京。

房山這些年的變化非常大,北京的市區已經成型了,但遠郊區還在不停地變。我記得小時候在街上走著走著就能碰見熟人,現在回去就很少碰到,全是陌生人。很多人在這邊買房子,因為房價比市區便宜,每天走高速或者坐地鐵去上班,本地居民就被慢慢地稀釋掉了。

電影《時時刻刻》劇照

N:您有理想的讀者嗎?因為有的作者可能會從寫法上就刻意設置一些閱讀門檻。

L:沒有。我覺得所謂的門檻,主要設置在語言或者結構上,追求新奇怪的閱讀體驗是可以的,是新鮮的感受。但是,像《紅樓夢》,或者張愛玲和魯迅的作品,也沒有設置明顯的閱讀門檻。我覺得好的作品應該是一層一層的,每一層都有東西,不一樣的人能在作品裏看到不一樣的自我,而不是說,小學生就一定不能讀《紅樓夢》。我讀《紅樓夢》就是在小學的時候,當時就覺得蠻好看的,那時候年紀小,人情世故,或者愛情也不太懂,但是像《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即便最表層的東西,講家長裏短的那個節奏也是很好看的,我覺得擁有不同層面的解讀可能,是作品能夠流傳下去的關鍵。

N:到了今天這樣充滿了各種綜藝、影視和遊戲意義和娛樂功能的時代,您覺得文學最不可被替代的地方在哪?

L:我不認為文學是不可替代的,現在很多影視作品都在探討很深刻的東西,它們的文學性都很強。至於我自己,我是一個文字型的人,閱讀比較快,可能對文字的輸入效率比較高,就習慣了吸收文字的內容,也用文字表達。

雖然文學不是一個普遍的必需品,但是國家這麼大,這麼多的人,哪怕只有1%的人願意讀讀小說,寫作者也可以生存下去。對讀者來說,小說可能只是眾多消遣中的一種。對我來說,這是我目前為止最喜歡做的事情。

N:能不能給想成為小說家的年輕人一些建議。

L:(笑)我希望有人能給我一些建議。我覺得寫小說不是玄妙的事,就是養成一種習慣,每天能拿出一段固定的時間坐下來寫。如果一開始寫不了虛的,那就寫實的,寫今天發生了什麼,遇見什麼人,想到了什麼。小說是寫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寫作本身就是一個思考的過程,坐下來寫就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