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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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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不是。如果你去網上搜“獨腳潘”,會獲得這樣一個故事。2015年,35歲的他因為疲勞駕駛發生車禍,當場沒了右小腿。短暫的恐慌(唯一的一次負面情緒)後,他用皮帶勒住腿,然後冷靜地給客戶和家人打電話。手術後,他的公司難以為繼,他主動結束了不幸福的婚姻。然後積極地做康複訓練,裝上大幾萬塊的假肢。後來,他獲得世界頂級假肢公司“奧索”的贊助,穿上更貴的運動假肢。戴著假肢,他穿戈壁、爬黃山、完成鐵人三項、513公里越野穿越……創造數個世界紀錄。當然,這種總結更碎片化、更簡單粗暴,但很說明問題。首先,除了那個短暫的恐慌外,他沒有過任何的消沉、絕望。
自傳裏他還寫過一個和他有相同遭遇的人,絕望到要跳樓的場景。他,無法理解。可絕望不才是應該的嗎?成為奧索形象大使以前,一條一條的假肢,都是真金白銀。錢從哪來?公司不是不行了嗎?這種勵志故事,對買不起假肢的殘疾人有什麼意義?他完成挑戰很艱難,隔一段時間就要把假肢取下來休息,避免受傷。第一次走戈壁時,因下雨殘肢腫脹,他忍著劇痛還是把假肢塞了進去,繼續挑戰。發現了嗎?很強,非常強。但是,有必要嗎?……我沒有保留我的偏見,全部變成問題輸送給了他。
而他,也全部真誠地回答了。有這樣一個場景,他在自傳裏寫過,但那天下午他在火鍋店裏的敘述更真實。“我有過絕望,是穿假肢前的那次受傷。”他小時候有過一個導演夢,所以,就用電影的方式為他還原吧。
“獨腳潘的絕望”
俯拍的特寫鏡頭,杯子裏被倒滿熱騰騰的咖啡。
特寫鏡頭,一只手拿起杯把。
近景鏡頭來到廚房門口。
“啪嗒、啪嗒……”聲音先入。
“啪嗒、啪嗒……”一個只有一條腿,穿著拖鞋的下半身跳進畫面,位於腰間的手裏端著咖啡。
“啪嗒、啪嗒,砰—”左腳踢到廚房門檻,人摔倒,然後畫面黑了。
畫面再次亮起,特寫鏡頭俯拍著地板,零星的杯子殘渣在畫面左下方。
然後,咖啡流進畫面。
又過了一會,紅色的液體流進畫面,然後,鋪滿畫面。
鏡頭順著紅色液體進入畫面的方向移動,破碎的杯子、灑落的咖啡,和快要布滿地板的紅色血液。
往前推,一直手撐在血泊裏。
再推,膝蓋下方有一個短小的殘肢。
白色的骨頭穿破了皮肉,赤裸在空氣中,血還在不斷流出。
鏡頭往上搖過粗壯的手臂,唏噓的胡渣,發白的嘴唇和鐵青的臉,定格在眼睛。
那雙眼睛不聚焦,不知望向何處,滿是絕望。
鏡頭向後拉,畫面慢慢放大。
一個人坐在血泊裏,一動不動。
這就是他描述的那個絕望的場景,他說:“絕望可能來自想得不可得,原本還有一周我就能穿假肢了,結果又受傷了。我懶得止血,就坐在那兒,我媽回來的時候嚇壞了。”
相比車禍現場,我好像更滿足於這個場景。然後我發現,這種合理好像只是我的一廂情願。這種天大的事,一定會痛苦、絕望,否則就是不合理的。就好像跟腱斷裂對我這樣一個足球迷該是多大的打擊,但當時,只是簡單地閃過一個念頭:壞了,踢不了球了。緊跟著的是第二個念頭:算了,走路不瘸就行。原本我以為這和失去一條腿有本質上的區別,可相比死亡,接受這個既定事實完全不合理嗎?沒錯,車禍後,他真的沒有陷入絕望。
相反,他有了一個重新開始的理由。如果此前他和沒有感情的妻子離婚,可能會面臨道德、家庭等一系列譴責。因為在那段婚姻裏,他不可否認的是一個窩囊的男人。賺不到錢、不敢回家、逃避所有問題,不管那段婚姻是多麼的以父母之名,多麼的不情願。離婚,不過再次印證了他的窩囊,也印證了有人對他兒子說過的那句話:“長大了千萬別像你爸爸一樣。”或許,“我殘疾了,不拖累你了”對他來說,是最“政治正確”的離婚理由。而之於對方,或許,只要離開這個窩囊的男人,怎麼都行。至少,車禍以前,他真的很窩囊。
前邊提到他有過一個導演夢,生發於高中,結束,也在高中。聽說兒子想要當導演,他爸媽找了個北京電影學院的老師,然後以老師的名義給兒子寫了一封信,成功地讓他放棄了這個夢。我在自傳裏隱約讀到了他對父母的恨,後來和他確認,他承認了。“確實有看法。”他的父親是醫生,母親是老師,所以說,打小,在物質上他沒缺過什麼。
不過漫無終日的爭吵、壓迫式的教育和“要不是為了孩子……”這句話充斥他的童年。他不確定自己曾經的自卑和所謂的“原生家庭”有無關系,但隨之而來叛逆並沒有讓他好好學習。他沒有達到父母的要求,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學,然後被安排進舅舅經營的家族企業。不過沒幹多久,他被開除了。後來,他又一次反抗,開始創業,屢戰屢敗。再後來,被安排的婚姻、被安排的人生。拒絕?他根本說不出口。
如果說原生家庭對有影響,那他自己的“不爭氣”也不容反駁。
總之,車禍以前,他就是這樣一個自卑、懦弱、窩囊、一事無成的男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像一根快被壓垮的彈簧,車禍後,觸底反彈。他用了“清零”這個詞來形容那場災難,我則是這樣腦補。在車禍發生的一瞬間,他所有的(或者大部分)陰暗面,鬼使神差地集中到了那條右小腿上。然後那些東西,隨著那條腿,一起離開了他。手術後兩周,他出院了。這期間,他不停地搜集資料,不停地搜集資料。他想跟正常人一樣。
他搜到了“刀鋒戰士”——一個穿著假肢跑得飛快的南非人。他搜到了“奧索”——全世界最好的假肢公司。他或許可以成為曾經那個自卑少年心中幻想過的“蓋世英雄”。他像瘋了一樣的訓練,三個月,從“弱雞”變得強壯。然後在安裝假肢的前一周,發生那段電影場景和第一次絕望。第二次負面情緒發生在穿假肢的時候,准確地說是哭了,更准確地說,是疼。“我清晰地記得,當我第一次穿上假肢,手扶欄杆,慢慢站立起來的時候……”“鑽心地疼!”這個被辣得滿頭大汗的男人,向我描繪著那種疼痛。而就在剛才,他健步如飛。如果把整個過程所有的疼痛量化,再加到一起,該是個怎樣的數字?每個人的痛感不同,經曆過的疼痛也不同,和失去右腿一樣,又是一個無法真切感同身受的體驗。
從手術到第一條假肢一共30萬,是舅舅借給他的。
他說家庭背景給了他“有錢可借”的條件,比很多人幸運,還有……
“如果當時那根護欄再偏幾公分,如果今天沒有這麼好的假肢技術……”他一邊吃著牛蛙一邊說,辣油沾滿他的嘴。
大難不死且走出來的人,好像經常會用到“幸運”這個詞。
是的,這個場景不陌生,像他接下來的故事一樣,“爛大街”的殘疾人勵志故事。
時代成就了偉大,也稀釋了偉大。
我為他草寫了幾個版本,每一次都不知道如何收尾。
渲染他9天9夜的513公里?為他還有3天開始的新挑戰打個小廣告?然後最終還是送出一碗濃雞湯?
或者,拆解他前期迫切想“證明自己”極端心態中的正面價值?剖析他逆時代的不可多得的專注力?試圖散發理性光輝?
到底該給他的故事賦予什麼意義?
普通人會被激勵,然後反思自己吧?說實話,會持續多久呢?
即便爛大街,但總有可能為深淵中的人帶去一點光吧?
可如他自己所說,殘障人士覺得和他有距離。一個沒絕望過的人怎麼和深陷絕望的人共鳴呢?
我回想起搜集資料時滿懷偏見的自己,即便我努力克制,還是沒逃過給人貼標簽,給故事下定義的思維習慣。
我不知道這是我天生的習慣,還是有誰賦予我的。
而現在,我該不該試圖讓他的故事產生更大的流量?我撥通了魯迅的電話。他送給我兩句話。第一句是: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第二句: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此刻,我更喜歡第二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