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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2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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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1月,那是中秋過後一個月,84歲的畫家張大千在台北臨山傍溪的摩耶精舍內,接到了赴美探親的夫人徐雯波的電話。
開口的女聲並不是夫人的聲音,聽見喚了一聲"父親",知道是妻子探親的對象——十一女張心慶。
因為年邁且政治原因,張大千未能離台與離別三十多年的女兒相見,托付夫人徐雯波帶去一幅《春畦圖》給女兒。
張心慶聲音顫抖地向父親稟告,自己的弟弟張心健11年前已經自絕身亡了。此時在張心慶身旁,半百的徐雯波已經悲痛欲絕,悲慘地呼叫著"兒呀",而遠隔萬裏的電話那頭,張大千嗚咽了。
是月,張大千精神萎靡、舊疾複發,次年,張大千逝世,張大千的遺囑裏,依然給這個已經去世12年的兒子分配了遺產。
張心健是張大千與徐雯波的長子,出生時張大千50歲,徐雯波18歲,到夫婦二人與張心健見今生最後一面時,他不足一歲。
骨肉相離三十年,再聽到這個名字,竟然要千裏孤墳話淒涼;而那個命運坎坷的年輕人,如生前那樣孤獨地、沉睡在家鄉的一座荒山上。
孤
1949年,張大千在印度大吉嶺教書,18歲的徐雯波趕去印度照料先生,登上飛機時,徐雯波懷裏抱著並不是自己親生女兒的張心沛。
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們此生再也沒有回來,留下了一大家子人,其中也包括他們不足一歲的兒子張心健。
徐雯波下意識覺得應該很快就能回來,她把兒子托付給自己娘家一相熟的裱畫師,於是帶走了張大千心愛的、前妻所生的幺女。
1951年,張大千又托人帶出去幾個孩子,而張心健因太過年幼被留了下來。沒多久,4歲的張心健被裱畫師送回到張家。
裱畫生意實在不好,他家已經無法養活這個孩子,只能找到張大千的正妻曾正蓉那兒把孩子留下。
沒有張大千供養的曾正蓉當時以踏縫紉機養家糊口,她在上海音樂學院念書的女兒張心慶,因供不起學費,輟學去了一家學校當老師,由母女二人節衣縮食撫養張心健長大。
1961年,曾正蓉病逝,31歲的姐姐張心慶因故與丈夫離了婚,一個人要照顧兩個孩子——自己的女兒和弟弟。
苦
1963年,幾個姐姐赴港與父親見面,14歲的張心健只能在廣州和父親通了話,但姐姐張心沛帶回來一件姜黃色的純毛毛衣給他,這是母親徐雯波親手織給兒子的禮物。
他很高興,把這件並不合身的毛衣從秋穿到第二年春天才舍得脫下來,徐雯波思兒心切、覺得過了太久太久沒見面,兒子一定長得又高又大,所以把衣服也織長了,穿起來像件大衣一樣。
但張心健並不覺得穿不合身的衣服很羞恥,他還常常向同學炫耀,這是自己媽媽織的衣服,很暖和,母親的這件毛衣,暖和的不止他的身體,還有他的心,也被久違的母愛緊緊環抱著。
姐姐張心慶比張心健大19歲,比他的母親徐雯波還大他一歲,對他來說,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給了他缺失的母愛。
幼年時期家裏雖然艱苦,但大媽和姐姐給他的溫暖讓他長成了一個陽光活潑的少年,而且父親常常從海外寄來書信和字畫。
有個大畫家父親,他很驕傲;他長得很像父親張大千,眼睛炯炯有神,有個外號叫"金絲猴"。
此時正處於動蕩時期,時常有人來張家對姐姐進行批判鬥爭,值錢的書畫也被沒收了,大媽曾正蓉去世後,張心健的性格就從開朗陽光變得憂鬱孤僻了。
1969年,張心健已經是個20歲的大小夥子了,他參加工作後在成都上班,次年響應號召,去到綿陽一個偏僻山裏工作。
那時,家裏很亂,姐姐被逼著把父親的六七張畫全燒了,他周末甚至回不了家去看姐姐和侄女一眼。
其他的哥哥姐姐也受到了沖擊,他有強烈的預感,厄運馬上要降臨到他的頭上了,人漸漸落入非常悲觀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伶仃
就在鬱悶無法排解時,他遇到了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女孩是他的同事,出身工人家庭,並沒有因為他的出身而嫌棄他,兩個人很快相戀了。
但在那個年代,愛情的力量是很難抵擋住那樣難以想象的狂風驟雨,因為父母的關系,他被懷疑、被調查、被批判、被其他同事看不起。
人生幾乎是看不到前景的,沒有任何光芒,沒有任何希望,女孩迫於壓力和他分手了。
這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斷掉了,這個22歲的男青年沒有了家、沒有父母在身旁、沒有朋友、甚至父母留下的念想也沒有了,如今,愛情也沒了。
斷掉的那根稻草瞬間化成了一座山向他倒來,1971年7月13日,上個月張心健剛過了22歲的生日,孤苦伶仃身邊什麼也沒有。
雲寒月冷,夜裏山中一片漆黑,只有聽起來好淒涼的蟲鳴和火車尖銳刺耳的鳴笛聲。
他坐在桌前,往事如夢一般清晰卻又摸不到地回閃在他的腦海,他想到還在受苦的姐姐和侄女,想到幾乎算得上沒有見過面的父母,想到離開了自己的戀人,想到沒有希望的明天……
他在紙上寫下了遺書,寫下了他這22年埋在心底的苦,曾經在他心中那麼偉岸的父親如今被貶斥得一文不值,那麼溫柔的姐姐要被如此暴虐的折磨,那麼無辜的自己在這世上走一遭竟要受難麼多苦難。
於是,張心健帶著那顆破碎又沉重的心,漸漸地走向停靠在寶成鐵路馬角壩火車站的1208次上行貨物列車,最終躺在了第12節車廂下。
鳴笛聲最後一次響起,車身已經開始發動,似乎突然的他心有不甘,准備爬起來鑽出軌道,可能是想去成都再見見姐姐,可能是還想再等等爸爸媽媽會不會回來,可能是……
但一切可能都不可能了,太晚了,放在鋼軌上的雙腳被車輪無情地碾壓下去,慘叫一聲後失去意識陷入了無盡的昏迷。
發現遺書的工友們迅速趕到,把張心健送到了衛生所搶救,但如此簡陋的醫療條件根本回天乏術,他在那個小小的病房裏昏迷了三天,沒有醒來。
三天後,22歲還沒有見過父母的張心健就在那張病床上死去了。當晚,姐姐張心慶在單位接到了弟弟的死訊,然後被准許去參加這個和她親如母子的弟弟的葬禮。
他4歲那年闖入了她23歲的青春,來的那一年,牙齒剛剛出齊。而後的每一顆牙齒掉了,他會交給她收藏,牙齒長出來了,她會告訴他不要吃糖,雖然,他們也沒有錢去買糖。
他的母親在好遠好遠的地方,有了新的孩子,而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失去了自己的母親,也離開了丈夫,只有他始終在她的身旁。
她想過過幾年要攢錢給他娶妻,就更把每一分錢掰成幾瓣用,她想過過幾年情況好了,就帶他去見見爸爸和他自己的媽媽。
如今看著這幅已經沒有生氣的身體,她好想念那個眼睛圓溜溜的、剛到她家來的小男孩……時代面目猙獰,人命如草芥,張心慶甚至不能為弟弟好好哭一場。
11年後,姐姐張心慶把他的死訊如實相告給了記憶中只有他嬰兒模樣的母親。四年後,張心慶去到了弟弟長眠的山崗上,那天春光明媚,桃花盛開,仿佛是他知道姐姐要來。
張心慶撥開青草裝了一袋墳土,說要寄給他的媽媽徐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