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清筆記：在文化公園看走秀

優質創作者

梁東方

武清文化公園大致上相當於每個城市都有的那種中心廣場：博物館、圖書館、城市規劃館，噴泉彩燈，裝飾到牙齒的地面和綠植，當然還有面積廣大的廣場。在這初秋時節的夜晚，不冷不熱的氣溫使一向在街面上看不到像周圍北京天津那麼多人的城市廣場上，也人山人海了起來。

這裏的“人山人海”完全是一種套用的說法，是不經細致區分的籠統而含糊的語言；因為武清也就是在此時此刻的廣場上人頭攢動；即便僅就廣場而言，比之別的地方的廣場，也還是要舒朗開闊很多。相對於本地的人口總數來說，武清的綠地廣場的面積當然是多的。不說周邊的濕地公園，只說重要的道路和建築之間就都有較寬的綠化帶這一點，在北方寸土寸金的土地財政狀態下，已經實屬不易。這大致上也是只有直轄市的重要區域才會有的街市格局。所以大多數時候人在城市裏都能感覺到不同於一般北方城市的舒朗和寬松，這在愈演愈烈的千城一面的相同的由房地產小區組成的城建模式之中，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在這樣的普遍觀感之下，在這個宜人的夜晚，突然看見廣場上聚集了這麼多的人，就讓人有些驚訝。所謂聚集，主要是分出了很多個廣場舞的圈子；每個圈子都有個屬於自己的音響設備，服裝各自統一，互相又各個不同。所跳的廣場舞在外行看來都是伸胳膊裏撩腿的那幾下，不脫以鍛煉身體為主的重複與誇張，乃至諧趣與滑稽。廣場舞雖然也不是不可以高難度，不是不可以雅馴，但是總的來說在大眾廣場舞的範疇裏，它主要還是一種強調人人可學的所謂群眾舞蹈。重要的不是外人的觀賞性，而是自己的參與性，是可以利用這樣的時間地點達到鍛煉身體愉悅精神的目的。這樣的場景在全國各地，大到直轄市小到偏遠的村莊，幾乎都屢見不鮮，並沒有太多可說的。在武清廣場上這個夜晚，可以說一說的是在眾多的廣場舞圈子之間的，有很多人圍觀的獨特圈子：走模特步的圈子。

正是因為這個走模特步的圈子的存在才使得其他廣場舞的圈子都成了自娛自樂，少有人站在一邊觀看的。人們都來圍觀挺拔筆直優雅高貴的模特了，盡管模特和跳廣場舞的人很可能一樣，都是各有自己職業的普通人，不是專業人士。圍觀的人群自動地將走模特步的虛擬T台給圍成了一圈人牆，長方形的人牆之中人人都舉著自己的手機對著其中正在走的模特以及那些站在場外等著走台的模特拍照不止。

模特們正是在這樣的眾人圍觀和眾人拍照的簇擁中，在廣場上體會到了真正的模特們在諸如維密那樣的大型走台現場一樣的好感覺。他們在這裏找到了對自己的認同，鞏固強化了自我的信心，甚至直接賦予了生命以意味。所以人人都能做到神采奕奕、目不斜視、步態和緩、韻致悠揚。有人說人在自我實現的極限狀態裏才是最幸福的，那觀看正在自我實現的人、打扮得很美的人，為他們的情勢所感染，自然也應該是一種哪怕略次之的普通幸福了吧。

這裏使用了“他們”而不是“她們”，是因為模特不單純有女人，還有男人；不單純有看起來還很年輕的女人，還有滿頭白發的老人。不管什麼歲數，不管什麼性別，他們站在圍觀的人群中，都顯得有一種源自自身條件更源自平常的嚴格訓練的鶴立雞群一樣亭亭玉立。

正是因為這樣的對比，使他們如松的挺拔、如柳的婀娜都異常鮮明起來。女人們的美大約是我們常見的，但是幾位頗上了點年紀的男士的美，在同性來說就很少注意到，或者說很少能看得見了。他們都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一絲不苟，皮鞋鋥光瓦亮；身高中等偏上，身體比例趨於黃金分割，與臉小腿長的女模特們天造地設地形成畫面感很強的理想男女搭配。女模特挽著這樣的男士的手臂一起走向觀眾的時候，所有在場的男人和女人都意識到了人之為人可以達到的和諧高貴與美不勝收。這個場面還直接啟發了在場的觀眾：這樣的好感覺其實和年齡無關，任何一個年齡段的人，都可以通過有意識地訓練而讓自己趨於這樣美的極致。日常生活裏大家已經見慣了不修邊幅或者邋遢隨意，抑或盲目追風，不顧自身條件的趕時髦；見慣了不講究身體本身的站有站姿、走有走態的玉樹臨風，而一味追求服裝的高檔豪華、穿金戴銀、閃閃發光……這些模特們的哪怕僅僅是表面上的美，形式上的美，一下對照出了大家素常的不美，使人慚愧之餘自然就生了幾分向往，就為自己日後的人生設下了無形中的楷模。

當然人是以自己的自然屬性為基礎的人，每個人都不能沒有吃喝拉撒的動物屬性；但是人還是被賦予了文化追求的可能的特殊物種，他們的精神世界會影響到自身形象狀態。這種形象狀態既可以是彎腰駝背穿著大褲衩做葛優躺，也還可以是西裝革履、長裙束腰、端莊高雅、儀態萬方。人的世俗性不應該抹煞掉人的整潔漂亮、高雅大方的追求，當然人對整潔漂亮的追求也不可能脫離自己的身體性基礎。在接受人之為人的動物屬性的條件下，在適當的場合、在適當的情境下，做這樣有極限意義上的審美追求、被審美追求，不僅絕對有益無害，而且也是在給他人以美的享受，給整個社會氛圍添彩。

我從來不曾這樣凝望過一次模特走秀，從來沒有這樣被他們表現出來的儀態的極致狀態，被他們普遍表現出來高貴所感動。在那些商業化的演出、職業化的走台過程中，我們很少能這樣望見走秀者不計功利只在追求美的真誠。在庸常的生活之流中，在總是多有粗陋與貧乏的日常景象中，這樣給人以精氣神全方位的振作的美的觀賞，美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還是其間透露出來的，對於更美好的生活的想象。

我注意到在武清的這個圍觀的場合裏，人們普遍表現出一種認同這些模特的美的追求的態度，沒有訕笑，沒有以粗鄙為能事、為唯一可以理解完全不及其餘的那種不屑。不僅有很多全神貫注的人，緊緊凝望著模特們的每一個步態細節的人，而且在最後結束的時候大家還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這樣既發自肺腑也非常禮貌的掌聲，極大地鼓舞了模特們，使他們一直不苟言笑的平和怡然的面孔綻開了由衷的笑顏，使他們再次沉浸到了自身巨大的愉悅之中。奇妙的是這種自動綻開笑顏的過程依然是有節制的，是沒有忘記自己正處在由人們的目光組成的聚光燈下的。盡管在這一刻，他們分明實現了自己人生的夢，進入生命裏登峰造極的極致狀態。

一座城市，有這樣民間模特隊伍的自發演出與自發觀看的土壤，是其整體追求與人們精神狀態的一種自然流露。這樣的流露會使外來者一下子就愛上這個地方，就對這個地方高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