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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1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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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全球疫情有所緩解,但是像《邦德:無暇赴死》這樣的大片還是盡量後撤,誰也不想第一個試探觀眾的觀影熱情以及影院的防疫能力。經曆幾番延期的《信條》終於登陸院線,開畫一周取得了imdb評分8.0,爛番茄上高達88%的觀眾爆米花指數,帶來了半年來電影院最熱鬧的時刻。歐美的影評人已經開始大標題喊話了:“諾蘭能拯救電影院嗎?”“諾蘭能拯救夏天嗎?”
在《信條》裏,諾蘭和他的主角要操縱時間,拯救全世界。
約翰·大衛·華盛頓飾演的男主角是一名CIA特工,在一次處處透著詭異的反恐任務中險些喪命,卻被一個難辨敵友的人救下。失敗的任務結束後,他才發現這個基輔歌劇院維和行動其實是一個名叫“信條”的神秘組織對他的考驗。經此一役,他接觸到了“信條”的最大秘密:可以逆轉時間的技術。依托於強大的核反應堆和未來科學家的算法,這項技術能夠實現對物質的時間逆轉,讓其在一個宇宙(而非多個平行宇宙)中相對時間逆向流動,使得物品甚至人,從未來走向現在或者過去,從而對正序時間線上的事件造成改變。但是實現時間逆轉的科學家已被謀殺,這項技術從未來被送到現在,落到了俄羅斯軍火寡頭安德烈·薩托爾(肯尼斯·布拉納飾)手中。薩托爾身患重病,心狠手辣,意圖用核反應堆和這項技術毀滅全世界,而主角的任務就是阻止他的滅世陰謀。在孟買軍火商、物理科學家、倫敦情報專家和搭檔尼奧(羅伯特·帕丁森飾演)的幫助下,主角慢慢接近了薩托爾,取得了他的信任。但在臥底的過程中,主角為薩托爾妻子、藝術品經理人凱瑟琳(伊麗莎白·德比奇飾)的悲劇命運所打動,漸生憐惜之意,想將她從薩托爾變態的控制和虐待中拯救出來。但是薩托爾老奸巨猾,手段狠辣,以自己妻子的性命為代價從主角手中搶走了核反應的重要材料鈈。為了拯救凱瑟琳和全世界,男主角決定帶著搭檔尼奧一起逆轉時間,重做任務。在一起出生入死、逆轉時間的戰鬥中,主角發現自己對尼奧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卻怎麼也琢磨不透尼奧究竟還有什麼秘密。
《信條》前期宣發階段,保密工作一流。釋出三支預告片,全球沒有影評人能看懂;導演、制片人和其他主創參與采訪都諱莫如深,羅伯特·帕丁森直言自己在片場大部分時間都不知道自己演的是什麼;諾蘭的影迷都在爭相破案,以英文標題“Tenet”大做“回文體”研究,從官方和民間流出的各種材料、片段中鑽研他這次究竟要拍什麼驚世駭俗的時間旅行電影;再加上媒體放映場之後,記者們各種各樣以“燒腦”、“難懂”為關鍵詞的前瞻評論,一篇比一篇故弄玄虛……還未上映,《信條》就已經成為了2020懸念第一名的電影。而這懸念,甚至都不是影片自身的劇情成就的。
但顯然諾蘭想要保密的並不是影片的情節,甚至可以說,《信條》是一部完全不怕劇透的電影。這個基於動作片類型發展、從諜戰電影汲取靈感的故事,完全可以被簡單概括為“主角英雄救美救世界反被搭檔救”。
諾蘭更不會讓大家輕易猜中自己的絕招,影片開場沒多久,就讓主角對著鏡頭斬釘截鐵地告訴大家:“不!這絕不是時間旅行。”
那麼“時間逆轉”究竟是什麼?
按照影片中克蕾曼斯·波西飾演的物理學家的科普:生活在正序時間的我們,看到實現逆轉物質的行動,是由果到因,即主角第一次在實驗室見識到的,扣動扳機,子彈卻回到槍膛;但是對於逆轉的人物或者物體來說,自身的時間線依舊是向前的,只不過方向與宇宙相逆,這便是為什麼為什麼主角的船艦順流而行才能抵達存在於過去時間點上的目的地。而結束逆轉之後,自身時間線的方向會繼續與所在宇宙的時間線方向統一起來。整體而言,諾蘭從來沒有跳出過“時間為線性”的大前提,如果把逆轉人物或者物體的逆轉時間線畫出來,會呈現為一個環形——這也正是另一部講述時間旅行的電影《環形使者》的得名原因。
時間逆轉本身在科幻作品中不是一個罕見的概念,只不過科幻作家們用文字進行的種種描述確實很難給讀者清晰的想象。在這一點上,影像語言相當占優。還有什麼比海波倒流、火焰熄滅、金條起飛、被炸得粉碎的大樓拔地而起重回高聳等等違背物理法則的奇景更直觀的?觀眾其實不需要理解神奇的算法與核反應堆怎麼相互作用,時間逆轉究竟需要怎麼樣的設備引發和停止,也不需要清楚時間逆轉開啟的每一個精確時間點,只要看到正序時間的主角和逆轉後的主角左右互搏一般詭異地打鬥,就能體會這項黑科技的精髓了。如果無法判斷人物是否來自未來,觀察人物和周遭角色動作相逆與否便一目了然。如果還有人看不明白不同時間線上的人如何在相同空間裏共存,諾蘭不能更貼心:重要的任務線,幹脆讓主角正序跑一遍,逆轉時間以後逆向再跑一遍;如果跑兩遍這個任務還沒成功,沒關系,還有來自更遠未來的主角或搭檔會逆轉時間跑到關鍵時間節點,查漏補缺。觀眾大概到了某一個時刻會放棄玩這個找不同遊戲,判斷哪個角色逆轉自未來,哪個角色來自當下的意義並沒有那麼大。
不過真的要深究的話,即使是用影像呈現時間逆轉,諾蘭也不是首創。2011年,英國著名搖滾樂隊Coldplay發行了榜單熱曲《Scientist》的音樂錄像帶。在這支MV中,主唱Christ Martin為了配合歌詞“let’s go back to the start(讓我們回到起點)”,幾乎全片都是在英國街頭獨自逆行。因為當時時間太多,所以Christ Martin拒絕使用倒帶功能,而是經過練習親自演出了逆行的效果,連唱歌的嘴形都下過苦功。諾蘭的《信條》中,主角和反派為了爭奪鈈材料進行了一場追車大戲,裏面最重要的幾個鏡頭中,一輛翻倒的車輛回正逆行,是來自未來的主角前來扭轉改命,幾乎是複刻了這個十年前的MV裏的經典場景。
不過招不在新,好用就行,用好更行。優等生諾蘭的特長是,吃透一個概念,做大做強。《致命魔術》中設懸替身的秘密是如此,《盜夢空間》裏對於催眠術和造夢術的構建也是如此。《信條》的後半程,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全是主角的時間逆轉戲碼。約翰·大衛·華盛頓飾演的主角並不像樂隊主唱一樣只身一人實現逆轉,而是抱著瀕死的寡頭妻子凱瑟琳,帶著一支武裝部隊集體逆轉。正逆時間線上的人物狹路相逢,飛車追逐、貼身打鬥、搶奪核反應原料、把飛機炸了又炸……諾蘭拍《信條》,兩億美元預算裏的每一分錢都在時間逆轉的鏡頭裏看得清楚真切。大場面後面接著砸大場面,絕不給觀眾喘氣的時間。無怪乎歐美媒體稱《信條》是一部“磕了藥的007電影(Bond on acid)”。
並且,諾蘭在介紹了“時間逆轉”這個概念以後再接再厲,迅速延伸拓展出雙重逆轉的高階用法,讓寡頭的妻子凱瑟琳回到過去,作為未來人生活在正序時間線中,安撫寡頭的情緒,完成打輔助的任務。
也許宣發團隊將“時間逆轉”視覺呈現的驚喜成功保留到了開場那一刻,可是作為一部諾蘭電影來說,恐怕《信條》是失敗的。
無論是對於科學家還是科幻作品創作者來說,“時間”都是一個無比玄妙、無限神秘的概念。前有《回到未來》等電影細究時間旅行的法則和邏輯,近來有《降臨》這樣的作品大膽呈現非線性的時間概念。諾蘭本人也是以對時間的癡迷而著名。但以前的諾蘭只是對於電影中的時間感興趣:《記憶碎片》是通過複雜的剪輯手法創新地在將角色的一段時間拆塞、重組、倒推,進行了一種以膠片為載體的時間微積分實驗,本質上是探索新的敘事技巧;《盜夢空間》則是用不同層次的夢境稀釋時間,為夢中夢的敘事層次提供方便,被延展的時間只是故事發生的某種場景;《星際穿越》中對於時間的處理則近乎方便主義,用“蟲洞”這樣的開掛設定彌合所有時間的縫隙……但是在《信條》中,諾蘭第一次將時間作為故事最核心的要素來處理,核戰因為時間而起,技術為了時間而生,主角和反派最重要的作戰方式就是逆轉時間,空間不會改變,改變局面最重要的是角色所在的時間點和時間線,時間決定了角色掌握的信息。
《盜夢空間》劇照但就像諾蘭所有打著”科幻”標簽的電影一樣,《信條》並不對“科學”的部分作出紮實的理論依據,也不在“幻想”的部分作出任何創造的努力。像《星際穿越》一樣,觀眾能在《信條》片尾長長的感謝名單裏,在一大堆奢侈品贊助商中找到物理學家Kip Thorne的名字。但是雙方都表示,他們對於“時間逆轉”的概念進行了深入的討論,但並不會為此提供任何理論依據。也就是說,觀眾只要接受,“時間探索”這個強設定,就如同接受超級英雄的超能力一樣。而諾蘭也無力對於時間本身作出任何探討,線性、如同繩子一樣被隨意對折——可逆,就是本片中時間的全部性質;時間本身廣博的內涵、神秘的特性,在《信條》中全部被忽視或者消解了。
科幻作家往往利用高概念創造奇詭反常的劇情,從而測試人性和社會之間的張力。但是《信條》連這點也全部忽略。影片中沒有針對時間逆轉對人類心靈、人物處境帶來的影響作出任何討論。影片中的人物似乎不關心時間逆轉技術其他的可能性,一口咬定只有與之綁定的核武器才是真正的危機。影片開頭的行動任務,設定為CIA在基輔市的手筆,或許能給人聯想到冷戰寓言的空間;但是影片後半程,所有的國家、機構的概念都消失了,對抗雙方變成了男主角代表的神秘組織和俄羅斯軍火寡頭,這場所謂拯救世界的戰鬥降格為雇傭兵之戰,意義被削弱至最低。不同時間線上的主角在同一空間相遇,所有的矛盾似乎就是一場打鬥的輸贏,沒有物質的塌陷,沒有存在主義危機,沒有自由意志的思辨。當然,諾蘭的角色們像抓住踩分點一般,非常刻意地在對話中提及這些詞匯,然後立刻撤離討論,絕不深入。這似乎是劇本寫作者拒絕售後服務的一種聲明:我們知道有這些問題,但是我們的故事太緊張了來不及處理。
影片中也幾乎沒有什麼未來感的元素——如果不算上厚重的氛圍電子配樂、冷光濾鏡等當代觀眾已經見怪不怪的設計的話。
於是《信條》成為了一部比動作片更為簡單的電影:主角靠著一路打鬥解決核炸彈。《信條》甚至無法成為一部合格的動作片,拒絕一切分類的諾蘭也拒絕動作片的一切要素:《信條》並沒有可信的英雄,沒有邪惡有理的反派,沒有純真的救贖,沒有值得流血搏命的大義。甚至沒有命運,只有被任意揉捏的過往和現在,以及幾乎被規劃好的未來——這兩者的結合被羅伯特·帕丁森飾演的尼奧相當自欺欺人地稱為“現實”。
雖然諾蘭常年打造自己忠於藝術的隱士人設,不用手機、何時何地都穿著西裝三件套、拍什麼都求真求實。但縱觀他的作品列表,全都是取悅觀眾、服務粉絲的類型片擦邊球電影。《信條》可謂這套配方的集大成者,幾乎集結了所有他擅長、觀眾也最買賬的大片元素:高深的科學概念,酷炫的動作場面,操縱時間的高超剪輯,金句制造機一般用力輸出的台詞,好萊塢最炙手可熱的明星卡司。
但是也許精力和金錢全被投入於實現以上,諾蘭對自己一貫的短板項目呈放棄姿態:全片包括主角在內沒有一個立體有性格的角色,男女角色之間的感情線空洞虛假而突兀,所有的配角只有分流、傳遞信息的功能,女性角色稀少而扁平到厭女的程度。如果說《信條》不似電影更像一個電子遊戲,也許不太公平。雖然觀眾確實是跟著主角的第一人稱視角,接受捧讀NPC們冰冷的任務指示,一路過關斬將跑任務。但是優秀的電子遊戲式電影起碼是《1917》級別的水准:利用一鏡到底的拍攝手法用心維護觀眾的沉浸式體驗,充分鋪墊人物使命,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並且把任務跑幾遍的選擇權交給對電影票有合理預算的觀眾。
懶惰敷衍的劇本寫作為了核心重複卻聲勢浩大的動作場面讓步,使得《信條》淪為一部高度依賴資本、大量充斥特效的爆米花電影。“拯救世界需要幾個人逆轉幾次把一個任務從時間流的幾個方向跑幾次”這樣的問題並不“燒腦”,只不過是一種耗費觀眾耐心的把戲。雖然諾蘭是大銀幕和膠片的忠誠擁躉,可是他的作品和Netflix等流媒體出品的“客廳娛樂”產品具有越來越多的同質性,展現出一種精神世界的荒蕪和想象力的匱乏,擴充這個時代“無聊”的子集。諾蘭勝出的地方在於,他保守的情節、扁平的人物和寡淡的信息經過視聽包裝以後能提供一種緊張刺激的體驗,即使這種體驗會隨著期待值的提升而不斷打折;但這沒有改變本質上,他的作品和馬丁·西科塞斯批評的漫威電影越來越相似,蒼白貧瘠而缺乏情感和力量:沒有人身處真正的危險之中。
這樣一部電影,恐怕是拍攝的樂趣比觀看要更大。可是觀眾為什麼要為諾蘭那些昂貴的玩具買單呢?IMAX膠片,真實爆炸的飛機,高級遊艇……都與主角和誰纏鬥毫無關系。倘若電影只剩下娛樂一個信條,既不與心靈對話,也不和現實交戰,一定拯救不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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