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古老最完整的王城，號稱“第二敦煌”，它還在布達拉宮之上

馮曉暉

教授,優質旅遊領域創作者

說它是第二敦煌

並不貼切

它是全中國最古老且保存最完好的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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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問道》系列第44篇，薩迦遊記第2篇。

01 薩迦寺

薩迦寺在藏傳佛教歷史、西藏歷史和中國歷史上的地位都十分重要，它位列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據說，該寺的宗教、歷史、建築、雕塑等方面文物極其豐富，有“第二敦煌”的美譽。

遠看薩迦寺就覺得它很特別，我在西藏從未見過的這等寺廟，在全中國的寺廟中，它或許也是獨一份。

走近寺廟，我更感到困惑：這是座廟？怎麼找不到門？竟然有這麼高大厚重的圍牆？竟然還有城樓？我沿著城牆轉了很久，累得氣喘。這寺院可真不得了，是個方形，邊長在兩百米以上，算起來有六七個足球場那麼大。

兜了一大圈，我在東邊找了大門，唯一的大門。這哪裏是什麼寺院，分明就是座巨大的城堡。

注：薩迦寺的外觀結構，令我聯想到HBO電視劇《權力的遊戲》中的臨冬城（Winterfell），臨冬城可比薩迦寺小很多。

讀者或許難以想象城堡般的薩迦寺是什麼模樣，以下是新華網發布的用無人機拍攝的薩迦寺。照片中的薩迦寺似乎並不很大，那是視角的緣故。如果站在圍牆外，感受則全然不同。

走入大門，迎面又是一座城堡，更高大厚重，紅色的牆體，黃色的布幔，顯然是寺廟的大殿，名為拉康欽莫大殿。怎麼有這等佛殿？方方正正的，長寬都有七八十米，七八層樓高，對外也只有一道門，窗戶都沒有。這更是一座超級大堡壘，比外面一圈城牆堅固得多，可稱得上是刀插水潑火攻都不得進。

步入這座堡壘般的大殿頗感忐忑，尤其是大門後的甬道，無燈，頗有些壓抑，地面不少坑陷，牆面都油光光的，在兩側牆面四大天王的壁畫上形成了厚厚的包漿，也不知幾百上千年來被多少雙手撫摸過，被多少只酥油燈熏染過。

穿過昏暗的甬道，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個巨大的天井，敞亮通透，這城堡的窗戶都是朝著天井開的。屋簷下的裝飾頗為考究，黃色的牆面上繪制了各色吉祥圖案和人物畫像，風格明快，與城堡外牆的肅穆威嚴恰成對比。下圖是我爬到屋頂上俯拍的天井。

天井有通向四下各個大殿的門，門口有藏漢英三種文字的簡要說明，我也看不明白。從正大門走入大經堂，這經堂又高又闊，風格倒是與別處沒什麼差別，中間全是長條矮凳，是僧人誦經所坐之處，四下密布金銀閃亮的大大小小的佛像、浮雕、壁畫等，我總覺得有佛像背光的火焰紋有強烈的尼泊爾造像風格。

讓我感到震撼的在佛像後面，三面經書牆，書架約有十米高，直抵殿頂，架上擺滿了彩緞包裹的的經書，足有數萬部。我在藏區很多寺院裏見過經書牆，薩迦寺的規模檔次當屬第一。

到這裏我才意識到，薩迦寺能被稱為“第二敦煌”，或許就在於上千年的傳承積累，而這種需要有足夠的學識解讀的文化寶藏，卻難以彰顯。這“第二敦煌”比的不是千佛洞，而是藏經洞。近千年的歷史，薩迦寺積累的東西有多少？然而，經曆過文革後，它又能保留下來多少？

令人失望的是，幾乎所有藏傳佛教寺院都不會做文物展覽與說明，他們家的寶貝是自己的，咱們尋常人等也見不到。反而是些明擺著的假貨，被吐沫星子橫飛的導遊們吹上了天。

薩迦寺幾乎沒有遊客，僧人與香客也不多，有的漠然呆立，有的低頭匆匆。買了票的我也沒人理睬，愛去哪去哪。

回到天井，看到一位身著粉紅色上衣的小女孩坐在大殿門口的台階上，她托著下巴，嘴含手指，靜靜地望著對面。看得出，她是在等候拜佛的親人。

小女孩眼睛大大的，頭發散亂，向四面八方支棱著，腳蹬挺時髦的運動鞋，背著一只手工編織的彩色包包，背帶是用珠子串成的。在深色厚重布幔下的她，給這沉悶壓抑的寺廟帶來了一點鮮活。

我繼續轉，感覺再走下去也找不到感覺，這間佛殿滿是可怖的護法神、那一間都是金剛度母，有太多巨大而昏暗的靈塔……一間間走下來，我被徹底繞暈了。

直到我遇到了一架陡峭的長梯，樓梯旁寫著“解脫梯”三個字。爬上去就能升上極樂世界？爬上去，到了大殿的屋頂。屋頂上還有一堆低矮的房屋，感覺上與大殿的風格不一致，像是後來搭建的。

走出這令人困惑的大殿，我才想明白，為什麼這建築在藏區顯得特別奇異？色彩裝飾顯然是藏式的，其中也糅雜著尼泊爾元素。如果擯棄表象，觀察它的布局結構，這高大的山牆，這天井、這廂房……如果將牆面刷成白色，再來兩排馬頭牆，這不就是徽派民居？如果低矮些，這不就是大號的北京四合院麼？

在世界屋脊的西端，更靠近印度、尼泊爾的偏僻的小城裏，竟然有一座漢地建築結構的城堡？世界真奇妙。

細想一下也好解釋，雖然藏式建築有著獨特的風格，其實骨子裏還是漢地的，它的藏地元素主要體現在裝飾風格上。換而言之，藏式建築就是披著鮮豔外衣的中式建築。

02 薩迦派

隨著薩迦王朝退出歷史舞台，藏傳佛教的薩迦派的影響力也日漸衰落。薩迦王朝的覆滅是基於外部因素，元朝滅亡了，主子倒了，XX的結果可想而知。

作為一個宗教派別，藏傳佛教薩迦派的也丟失了在西藏的主導地位，這既有其政治因素，更有其自身的問題。

本節就來聊聊政體與宗教傳承這個話題。

眾所周知，政教合一是舊西藏的傳統政體，這種體制始創於元代的薩迦王朝。傳統上一般將政體分為君主制和共和制兩大類別。所謂君主制，即由一個家庭或家族擔任政權領袖，其職位傳承以世襲為主。華夏民族自傳說中的啟繼承父親大禹的帝位開始，到清朝末代皇帝宣統，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政府，都是君主制政體。

昆氏家族在薩迦建立地方政權後，設計了一種特別的政教合一的神權政治。一般的神權政治是政治領袖同時兼任宗教領袖，或者相反，領袖被認為具有神性，神權政治的典型是之前的日本天皇。

薩迦初祖貢噶寧波

早期的薩迦地方政權，由昆氏家族的宗主掌握全部權力，集薩迦寺主、宗主、教主（法王）於一身，世襲相傳，可以娶妻生子。後來，薩迦派規定負責世俗統治的宗主與掌握神權的法王（都為終身職位）必須由本家族男性分別擔任，也就是一個兒子做宗主，另一個兒子當法王（需出家且不得娶妻），因此下一代薩迦法王總是前一代的侄子。這種神權政治的設計，將君權與神權分離，卻又保障在血親掌控中，兩者能夠相互輔佐。

在君主制下的政教合一政體中，君主對神權擁有絕對控制權，放棄世襲是神職人員從君主手中獲得權力讓渡的基本條件，否則神權將失去控制。

薩迦四祖貢噶堅贊

因此，從低級宗教到高級宗教的發展中，神職人員，尤其是大祭司/主教/法王等，多會發展出不得娶妻、降低物質享受等自我束縛的形式，這既是為了向君王表示權力的非繼承性，也是向信眾表達自己終身為神仆的姿態。你是神的代表，總不能三妻四妾、不事勞作、肉林酒池，還要福及子侄。偷偷幹是另一碼事。

薩迦王朝用法王出家、侄子繼承的形式解決了教權的傳承問題，奴隸制也不用顧及下層信眾的感受。這種政體的設計貌似合理，筆者認為卻隱含著極大的缺陷，也必將限制薩迦派的發展。

且不說權力誘惑下兄弟情是否可靠（事實上薩迦王朝的覆滅正是由於兄弟鬩牆），藏傳佛教薩迦派的侄子繼承制度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兼顧到第三股勢力。

攝於薩迦寺內

前文介紹過，舊西藏騎在人民頭上的三大領主分別是官家、貴族和寺廟上層僧侶。薩迦地方勢力較小時，昆氏家族可以用血親將上層位置全部占據（地方土司都是如此），當薩迦王朝建立後，這一形式就不靈了——你沒有那麼多後代去霸占所有位置。

不同於具有天然法理的君權，神權的維持與擴張建立必須吸收社會精英，並由較強能力者擔任大祭司，這在神權能夠行使政府職能並控制軍隊時尤為重要。一個飯桶可以通過繼承當國王，笨蛋卻做不成主教。家族企業的董事會可以是一家人，總經理應該外聘，若是浪蕩子富二代管理公司，這企業一定開不長久。

薩迦派這種在同輩兄弟中采用抽簽方式決定誰當神王的做法，不僅無法保證教派領導人能力水平，也徹底堵死了外來精英的上升之路，無法擴大僧團規模。我辛辛苦苦來學佛，做得再好也只能當個下層小僧侶，好位置全讓你昆氏家族占了，憑啥？頂層權貴、中層精英和下層群眾，三個階層中只要有兩個階層對權力財富分配的結果不滿意，大到XX，小到企業，都長久不了。

攝於薩迦寺內

不到百年，在蒙古人支持下建立的薩迦王朝就因為內部的分崩離析而垮塌。其實，元朝挺不過百年，也是源於權力均衡設計上的缺陷。

繼薩迦派之後興起的噶瑪噶舉派創造出一套獨特且延續至今的權力傳承制度——活佛與轉世靈童。這一制度解決了藏傳佛教權利均衡與上升通道問題。自此，每一位貧苦百姓子弟都有可能（實際上可能性很小）通過自己的天賦與努力獲得較高職位，甚至成為活佛，享有名義上的永存。活佛涅槃後，它的繼承者實際由高層長老、貴族等博弈決定，由於必須選擇幼童，因此等級略低的長老還能夠長時間分享權力甚至扶植傀儡（例如情歌之王倉央嘉措）。

轉世靈童制度，是一種名義上能滿足各階層需求權益需求的繼承制度，它也是使藏傳佛教生命力長久不衰，甚至壓倒世俗勢力的核心之所在。頂層設計太重要了。

2014年，薩迦派決定更改沿用近千年的終身繼承者，代之以輪流繼承制，也就是兄弟們輪流坐莊。試問，薩迦派還有可能重振雄風麼？

後記

在藏區，我遇到了太多的摧毀和重建，故無法完全確定這薩迦寺的拉康欽莫大殿的新舊程度。大殿裏的神像都是新的，而大殿的建築結構絕非現代所能重建。除了這座大殿，圍牆內還有些房屋和略小的佛殿，大多是新建的，但這一圈高達八九米的厚大的圍牆、角樓、敵樓，顯然已曆經千百年的風霜與兵火。可以基本肯定，薩迦寺是一組保存較為完好的古建築群。

薩迦王朝建立於1270（南宋）年左右，距今有750年。中國現存的古建築，有沒有規模形制如此完整的建築群？

筆者也見識過不少唐宋時代的古建築（中國沒有唐代之前的），多為寺廟的佛殿和佛堂，都是孤立的。有些規模大的號稱歷史很長，其實經過多次翻新重建，比如長城和懸空寺。明代以前的古建築，有誰能超越薩迦寺？我想不出。作為一座軍事堡壘和佛教寺院，堡壘占地1.2萬平方，大殿面積接近7千平方，擁有全套防禦、居住、行政、宗教功能，且保存得如此完整，到哪兒去找？

衛星地圖中的薩迦寺 黑色為圍牆與城樓

西藏也沒有。前文做過說明，吐蕃王朝沒有存留，那些號稱歷史悠久的什麼宮、什麼寺，多是明清時期修建的（布達拉宮僅有300年歷史），一些殘存的古建築，也多是孤立的。比如昨天遊覽的江孜縣白居寺的十萬佛塔，建於明代宣德年間，比薩迦寺晚了150多年。那還只是一座塔，而這是一座城。

說它是第二敦煌，並不貼切。敦煌是石窟，而薩迦寺是一座地方政府的王宮。全中國還有哪座王城，能夠在歷史和保存完好程度兩方面都同時超越薩迦寺？真沒有。

不遠萬裏來一趟薩迦寺，值不值？

薩迦並不只有薩迦寺，下一篇聊聊八思巴的故事和薩迦古城，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