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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2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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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點經濟06:55齊魯壹點財經頻道官方帳號,本地資訊創作者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李靜 荊新年 孫遠明
太陽初升,代表著新的一天到來。但對朱銘駿來說,這代表著死亡的逼近。
每天清晨睜開眼,朱銘駿都會默默地給自己的人生倒計時。距離他在2013年7月9日受傷,已經過去8年;距離醫生給他下的能活15年的判斷,還剩下7年。
8年前,20歲的消防員朱銘駿意外受傷。從醫院ICU醒過來,脖子以下高位截癱。他罵自己是個“廢物”。他想死,咬舌自盡,結果流了滿嘴的血,被醫生制止。其實要想死,把呼吸機的管子拔掉就行,但他脖子以下都動不了。死對他來說,是解脫,但也是奢望。
床,似乎已經成為朱銘駿身體的一部分。他在病床上,用8年的時間重新認識生命。他還有很多沒來得及做的事,而時間就像他床頭的呼吸機一樣,嘀——嘀——
這是死神催命的聲音。刺耳,又無力。
8年前,朱銘駿意外受傷
倒計時
在朱銘駿這裏,沒有“起床”的概念。早上八點,朱銘駿醒來,母親周衡煜將他眼睛上的毛巾摘掉。這樣的習慣已經持續了8年。對朱銘駿來說,白天太難熬,他甚至恐懼光。
這場醒不過來的噩夢,從2013年7月9日開始。那一天,朱銘駿在演練中意外摔下,那個雙杠只有2米高,只是下落時,他頭朝下摔落在地。他下意識地想爬起來,但是他動不了,呼吸變得艱難,只是隱約聽到消防車的聲音。
朱銘駿當消防員時的留影
那年,是濰坊安丘小夥朱銘駿在浙江當消防員的第二年。朱銘駿退學後,父親想送這個叛逆少年去當兵。朱銘駿選擇了消防員,他覺得“自己可以大有作為”。
在那裏,朱銘駿想得到肯定,每天拼命訓練,爬繩上4樓,他只需40秒,單杠他能拉五六十個,遠遠超過一般的戰士。很快他便成為戰鬥員一號位,拿著一支水槍、一盤水帶,參與火場救援。
在2013年的一場山洪中,他跟隨部隊趕去救援。暴雨中,朱銘駿將困在山上的婦女背到救生艇上離開。如果再晚半個小時,後果不堪設想。車禍、跳樓、水災、火災,朱銘駿在那兩年中都出過救援任務。
從摔下後再恢複意識,朱銘駿已經躺在ICU。他睜不開眼睛,嘴裏插著管子,說不出話,能聽到周圍的聲音,只是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疼,高燒40℃,這些都超出他所能承受的程度,他崩潰,絕望。在ICU的19天,病危通知書下了很多次,朱銘駿形容那段日子為“煉獄”。白天晚上燈光通亮,哀嚎與機器聲夾雜在一起,渾身插滿了管子。朱銘駿旁邊病床上躺著一位大叔,他們都不能說話,在無聲的交流中互相憐憫。沒幾天,大叔的床簾拉上了。只要床簾一拉,就代表有人離開。朱銘駿甚至希望自己的床簾趕緊拉上,那時他渴望快速死亡。
醫院給出的診斷,脖子以下都無法控制,也就是“高位截癱”。這四個字,朱銘駿無法接受,母親周衡煜也無法接受。從救人者,變成了連大小便都需要醫生護士幫助的人,羞恥感令朱銘駿一秒都不想多活。他想自殺。
“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
用嘴玩遊戲
2013年9月,朱銘駿從杭州的醫院住了兩個月後,轉院回到了山東安丘的醫院。
由於氣管被切開,脖子上插入了呼吸機的管子,朱銘駿起初連話都說不出。哥哥想出辦法,制作了一張字母表,讓朱銘駿用眼睛閉合來傳遞信息。比如,朱銘駿想喝水,哥哥用手輪流指字母,當指到“s-h-u-i”幾個字母時,朱銘駿就眨眨眼,家人們通過拼寫來了解他的意思。普通人簡單的一句話,他需要很長時間來完成。
隨著身體的恢複,兩年後,朱銘駿開始能夠講話,但也僅限於此。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朱銘駿開始在iPad上玩遊戲。一對門牙咬著筆頭。為了提高控制的准度,他的兩腮要異常用力,時間久了,牙會疼得受不了。即便這樣,朱銘駿也不願聽醫生和母親的勸告。他想通過遊戲逃避現狀,逃避那副已經“廢了”的軀殼。
遊戲,對於困囿在床上的朱銘駿來說,可以熬日子。他一天有十四五個小時“泡”在遊戲裏,白天睡覺,晚上玩遊戲。他睡覺需要用毛巾遮住眼睛,不願讓一絲光亮透進他的生活。
朱銘駿在用嘴玩遊戲
2018年,朱銘駿看到了美國遊戲博主借助一套叫做QuadStick的設備,用嘴打競技遊戲的視頻。朱銘駿算好時差,去那位博主的直播間蹲守,不停留言求購買途徑。終於,他從美國買來了自己的第一套電腦遊戲設備。設備長相很“奇怪”,四根管子連接著口控操縱杆和電腦的顯示屏。四根管子,是四種信號的傳感器。
朱銘駿最喜歡玩的遊戲是《英雄聯盟》。玩遊戲時,他吹動最右邊的管,遊戲裏的人物開始沖刺。正常來說,鍵盤上的四個鍵控制英雄的四個技能。在朱銘駿這裏,吹和吸嘴邊的管子就能釋放這樣的技能。甚至通過設置,氣流的快慢可以改變對應的鍵位。但這需要大量的練習。在遊戲中和對面人物對線時,一旦擊敗對方,朱銘駿都會有滿滿的成就感。
遊戲裏的英雄多好,可以奔跑,可以飛翔,成了朱銘駿的精神寄托。在遊戲裏,朱銘駿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正常人。
期間,朱銘駿還交過一個女朋友。女生辭掉工作,從黑龍江來到山東,他們都抱著朱銘駿能夠站起來的希望。女生家裏的反對,使得兩個人最終沒能堅持下去。朱銘駿床頭一直放著一個孫悟空的手辦,那是女生送給他的。女生說過,彼時的朱銘駿就像壓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
從自渡到渡人
朱銘駿最抵觸的就是別人的同情和憐憫。他甚至讓母親做了一塊牌子掛在病房門口,“拒絕探視”。
母親幾乎24小時陪在朱銘駿身邊,盡管對兒子有求必應,但朱銘駿有時候還是忍不住將脾氣發泄給母親。這些,母親都理解。剛出事的一兩年,她早上走進兒子病房時,就能看到他臉上的淚痕。
母親幾乎24小時陪在朱銘駿身邊
每次遊戲結束,悲從中來。朱銘駿很清醒,在遊戲裏不過是短暫地逃離現實生活。他頻繁地出沒在“絕症貼吧”“癱瘓貼吧”,釋放自己狂躁、痛苦的情緒。
2016年,朱銘駿收到一條來自“癱瘓貼吧”的私信。張林(化名)是高校的心理學專家,他自始至終沒有安慰過朱銘駿。“我們是平等的,他也癱瘓,就像兩個病人在交流。”朱銘駿說。
朱銘駿最想得到解答的問題是:困在絕境裏的,為什麼是我?
朱銘駿從小就很聰明,一年級就開始學習英語,六年級參加全國英語奧林匹克大賽。這樣一個“別人家的孩子”,卻守著一個秘密——一直到高中仍然尿床。這個秘密令他自卑和懦弱。
初一時,在經歷一次校園暴力之後,朱銘駿變得叛逆,打架、上網,成績一落千丈。
初三那年,朱銘駿輟學,開始混社會,混得“小有名氣”,從自卑變得自負,甚至狂妄。媽媽哭,妹妹哭,朱銘駿想回頭,於是他重新穿上校服,進入高中。在他想要成為一個“好學生”的時候,再一次校服被撕破。他又一次經歷了校園暴力。這一次,徹底結束了朱銘駿的學生生涯。
一直到成為消防員之後,朱銘駿覺得自己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想做英雄,幹出一番事業。“那時候依然很膨脹,如果沒有這次意外,不知道未來會吃什麼虧。”朱銘駿開始自我剖析和命運拷問。“為什麼不能是我。”
張林建議朱銘駿,“或許你也可以成為心理咨詢師。”
這個“或許”,讓朱銘駿看到了“光”。他開始讀書,讀史鐵生、海倫凱勒、程浩的書。在一次次閱讀和反思中,向死而生。朱銘駿逐漸接受了身體的現狀,反正只有嘴能動,那不如做點有意義的事。2017年,朱銘駿考了心理咨詢師的資格證。
2018年5月,朱銘駿住院五年來第一次“走出”病房。他坐在輪椅上,帶著便攜呼吸機,帽沿壓得很低。大街上人來人往,學校已經搬遷,學生時期常去的拉面館也沒有了。“又想活,又想死,又殘酷,又美好,物是人非,恍如隔世。”朱銘駿覺得自己像一個“異鄉人”。
2018年7月份,朱銘駿第一次面向公眾在體育場上進行公益演講,講自己的經歷,講心理學。後來更多的時間,朱銘駿進行著線上心理咨詢,每次一個半小時左右。對於來做心理咨詢的未成年人,朱銘駿始終堅持不收費。
在安丘這座縣級市裏,朱銘駿成為了一位特殊的心理咨詢師,治愈著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少年和殘疾人。中國有超過8500萬殘疾人,朱銘駿希望更多的人關注他們。
“我不再是一個廢物,我想把自己的同類拉到光明的世界。”
世界上第一張電競床
2021年,因為疫情,朱銘駿從醫院回到了家。
2021年1月15日,朱銘駿心情有些低落,於是在B站上發布了一條視頻,想要傾訴心中的孤獨。令朱銘駿意外的是,三天後再次打開視頻時,點擊量暴漲。
不過,今年9月份,朱銘駿遭遇了“網暴”。網友質疑朱銘駿是否真是殘疾人,還給他分享《原神》遊戲的行為扣上了不愛國的名頭。在經歷了鍵盤俠們謾罵攻擊之後,朱銘駿發布視頻回應。自己作為一名消防員時,就已經宣誓愛國。因為玩一款遊戲被如此批評,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視頻中,朱銘駿也提到,自己因為身體的原因,喪失了行動能力,遊戲讓他在虛擬世界裏實現了自由奔跑的夢想。
“致敬”,“堅持”,“朱哥真棒”……一句句善意,將朱銘駿從絕望和孤獨中拉了出來。靠著一股不屈服命運的勁兒和樂觀對待生活的態度,朱銘駿逐漸成為了一名擁有41萬粉絲的up主,大家稱呼他“嘴強王者”。
朱銘駿的電競床
今年10月份,朱銘駿擁有了世界上第一張電競護理床。躺在這張床上,他可以對著34寸屏幕打《英雄聯盟》,還能操控吊臂自動升降,調整到舒服的位置。床頭是他離不開的呼吸機,床邊還有方便母親給他喂飯的小桌子。
這張床是B站承擔的,UP主字幕君和中國電腦座艙行業創始人周建澤(阿布)共同完成。他們一點點摸索,幾乎是重新設計了一款新產品。
朱銘駿覺得自己24小時的床都變酷了。他上午進行心理咨詢,下午剪輯視頻,晚上直播。在他發布的視頻裏,有網友評論,“誰說站在光裏的才算英雄”。甚至有更多的殘疾人找到他們,希望自己也能夠擁有一張這樣便捷的床。
如果說玩遊戲是朱銘駿打發時間的方式,心理咨詢是朱銘駿尋找意義的途徑,那麼在直播中與朋友一起玩遊戲,他獲得了自發的快樂。
晚上,朱銘駿會打開直播,一邊玩遊戲,一邊與網友閑聊。房間裏不斷傳出他“哈哈哈”的笑聲。
多給我一些時間
一個姿勢久了,朱銘駿的手和腳因為條件反射,還會不受控制的痙攣。母親將朱銘駿的左胳膊抬到頭頂,幫他按壓,身體就會出現劇烈地抽搐。朱銘駿的胳膊特別軟,無力的樣子像是僅僅靠著血肉連接掛在軀體上。母親24小時都會守在朱銘駿的身邊,以前幾個人配合幫朱銘駿翻身,現在母親自己就可以完成,到了晚上也會給他翻身幾次。每隔一會,朱銘駿想要吐痰,母親便拿著杯子過去接上,再拿紙巾給他擦嘴。盡管他的小腿還在萎縮,但在母親的照料下,朱銘駿還是胖了20斤。“我覺得上輩子就是欠他的”,母親周衡煜苦笑。
在醫生曾經的診斷裏,朱銘駿還可以活15年,現在已經過去8年。在這8年裏,朱銘駿幾次從與死神擦肩而過。
2014年,朱銘駿突然呼吸急促,臉變成“茄子”顏色,心電監護儀上變成了直線。父親猛地把呼吸機管子拔出來,原來是被痰堵住了。
2019年,朱銘駿食物過敏,吐也吐不出來,呼吸機氧氣進不去,痛苦難以名狀。醫生給他打了強心針。朱銘駿告訴自己,再多堅持1秒,他再一次從假死狀態活了過來。
朱銘駿在直播中有了自發的笑容
朱銘駿期待著奇跡的到來,有一分熱,發一分光,他還有四個心願想要完成。第一,為人子女,朱銘駿想給父母留下一些養老金。第二,朱銘駿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門,想去海邊,想在有生之年看看祖國大好河山。第三,擁有一家實體店,給未成年人做心理咨詢,現在正在實現著。第四個心願,去大學做一次演講。
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在60年代,我可能每天只能望著天花板;如果在70年代,我可能會看看報;如果在80年代,我可能會聽收音機;如果在90年代,我每天只能看電視。我慶幸我出生在這樣一個網絡發達的時代,雖然身體被困住了,但至少能獲得精神自由。”
“生活像一把無情刻刀,改變了我們的模樣。未曾綻放就要枯萎嗎?我有過夢想……”朱銘駿哼唱著。這首歌好像正是在敘說他的這一生:未曾綻放,就要枯萎。
朱銘駿想,過完“死亡通知書”上的7年後,還有一個7年在等著他。盡管,這似乎很難,但是,萬一會有奇跡發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