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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1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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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之前的春秋系列文章中說過:從西周末期到春秋初期,從周王室到各諸侯國,那是沒完沒了的內訌,所謂的“禮法”不過是史官給他們掛的遮羞布而已。
關於這一點,在衛國體現得非常明顯。
我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為春秋時期諸侯國的第一起“弑君大案”就發生在衛國。
衛國第十二代國君是衛莊公,他生前一直很喜歡小兒子州籲,並一直讓他擁有不遜於太子完的權勢地位。
看過我寫周王室內訌的朋友,對於這個場景應該不陌生:太子和公子權勢地位相當,從來都是取亂之道。
但衛莊公出於制衡太子完的目的,以及偏愛小兒子的私心,所以對這類勸說不屑一顧,認為一切盡在掌握。
十八年,州籲長,好兵,莊公使將。
石
碏
諫莊公曰:“庶子好兵,使將,亂自此起。”不聽。
在衛莊公去世之後,太子完成功繼位,史稱衛桓公。
衛桓公上位後沒兩年,就找個由頭罷免了弟弟州籲的官職,州籲害怕受到衛桓公的迫害,於是逃出了衛國。
桓公二年,弟州籲驕奢,桓公絀之,州籲出餎。
十多年後衛國發生天災,州籲重回衛國,並糾集死党和流民犯上作亂,最終乾掉了衛桓公,自己上位當了國君,史稱衛前廢公。
十六年,州籲收聚衛亡人以襲殺桓公,州籲自立為衛君。
聽“衛前廢公”這個稱呼你就該知道,州籲的命運並不好。
事實上,自州籲上位以來,就一直沒撈到太多的好處:州籲左顧右盼,發現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似乎都沒有人支持自己上位。
州籲新立,好兵,弑桓公,衛人皆不愛。
州籲有個死党叫石厚,是大夫石碏
州籲覺得石厚的建議很靠譜,所以就請石厚拜托石碏幫忙。
面對兒子石厚的請求,石碏並沒有明確表示同意或反對,只是哼哼哈哈地對石厚說:“周天子是天下共主,只要周天子點頭,州籲就是名正言順的國君。”
石厚表示自己連周王室的門朝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石碏又說:“陳國國君陳桓公很受周天子的賞識,我跟陳國大夫子針有點交情。現在我修書一封,你帶著州籲一起去陳國找子針,讓他幫你們引薦陳桓公,再由陳桓公引薦周天子。”
州籲未能和其民,厚問定君於石子。石子曰:「王覲為可。」曰:「何以得覲?」曰:「陳桓公方有寵於王,陳、衛方睦,若朝陳使請,必可得也。」厚從州籲
如
陳。
州籲拿到這封信之後,立刻帶著石厚一起收拾行囊,很快就到了陳國。結果剛到陳國,這倆貨就被陳桓公給抓了起來。
原來,州籲和石厚走了之後,石碏立刻修書一封給陳國大夫子針,表示自己國家出了州籲這樣的禍害實屬家門不幸,希望陳國能幫忙乾掉這個亂臣賊子。
陳桓公抓住州籲和石厚之後,卻沒有痛下殺手,反而寫信給石碏,希望衛國派人來陳國行刑,以正視聽。
石碏使告於陳曰:「衛國
褊
小,老夫耄矣,無能為也。此二人者,實弑寡君,敢即圖之。」陳人執之而請蒞於衛。
殺州籲沒什麼波折,很多人搶著去,但輪到殺石厚的時候,大家都說這是石碏大夫的兒子,不如網開一面算了。
可石碏的態度非常堅決:“州籲該殺,石厚同樣該殺,如果你們因為石厚是我的兒子而下不了手,那麼我親自派人動手!”
就這樣,石碏親自派了一個人去陳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石厚。
九月,衛人使右宰醜蒞殺州籲於濮,石碏使其宰乳羊肩蒞殺石厚於陳。
石碏殺石厚這件事,歷來都受到史學家和文學家的各種誇贊,並由此衍生出一個成語“大義滅親”。
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籲而厚與焉。『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
對於石碏“大義滅親”的基本史實,我認為沒什麼爭議,事情大概就是如此:州籲和石厚在衛國必然是不得人心的,最後也確實死在了陳國。
但石碏真是史學家和文學家所推崇的“純臣”嗎?
從擺在台面上的大道理來看,答案是肯定的;但從隱秘博弈的角度來看,答案是未必。
從州籲篡位之後的待遇來看,可以說明兩個問題:
第一、衛桓公是個風評不錯的國君,他被州籲害死,衛國人感到憤怒;
第二、衛桓公或許沒有多好,但州籲在衛國的風評更低,所以衛國人對州籲普遍不感冒。
按照《左傳》的說法,石碏早就要求兒子石厚遠離州籲,但石厚不聽。石碏對此是什麼態度?史料無記載。
其子厚與州籲遊,禁之,不可。
按照我對豪門士族的理解,石碏顯然是個火候老道的政客,在衛桓公和州籲之間站隊,他是不會出錯的。
現在自己的兒子一門心思要往州籲身前湊,想著燒冷灶,石碏對此有什麼辦法呢?自然只能主動申請退居二線,盡可能地不被石厚連累。
石厚認為石碏德高望重,想請他出山為州籲背書,可見石碏也不是什麼老朽之人,只是急流勇退罷了。
按照正常邏輯,豪門士族在下注時很少會孤注一擲,而是把雞蛋放到幾個籃子裏,避免雞飛蛋打,或者乾脆就是不下注,專心與幾個體量相當的豪門士族結成聯盟。
這樣一來,無論誰當國君,都必須尊重他們的利益,否則這個國君就很有可能得罪幾個豪門士族。
基於石碏的觀點,顯然是希望保守起見,以穩為主;基於石厚的觀點,顯然是希望家族舍身一搏,更進一步。
從這個角度來看,石厚很有可能不是石碏的獨子,更有可能不是石碏的嫡長子,否則他不會這麼浪。
作為石碏的嫡長子,他只要按照父親的既定戰略走,就能保證家業未來傳到自己手上。只有那些沒有繼承權的次子或庶子,才有可能劍走偏鋒。
石碏心疼兒子嗎?答案是肯定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勸說石厚遠離州籲,但當兒子不聽勸,執意要燒州籲冷灶的時候,石碏不管有多心疼兒子,都必須作出取舍。
是跟著石厚一起押注州籲,還是與石厚保持距離,必要的時候棄卒保車?
現代人恐怕很難理解這種抉擇,但在豪門士族當中,舍棄一個兒子保全家族,並不是什麼難以決斷的事。
正是因為這種原因,使得州籲和石厚在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之後,石碏能狠得下心腸殺子。
石碏的舉措就是向衛國人宣告:“我們石家也痛恨亂臣賊子,可惜出了石厚這麼一個不孝子,家門不幸,現在我們清理門戶,希望能夠獲得大家的諒解!”
朝臣勸說石碏保住石厚,未必是什麼好意。
如果石碏膽敢就坡下驢保住石厚,首先石碏鐵面無私的長者形象就會支離破碎,大家不會再敬畏他,因為他已經成為了一個有因私廢公嫌疑的人。
將來如果有人打算對石氏動手,完全可以把這件事拿出來做文章。
總而言之,當初州籲之所以乾出這麼多錯事,完全都是石厚從旁攛掇,現在州籲早已經伏法,禍首石厚卻安然無恙,這世界上還有公理和正義嗎?
到了那個時候,你說石碏該怎麼辦呢?他能說“當初是你們勸說我放過石厚”這種話嗎?不行。
因為到了那個時候,無論石碏說什麼,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石厚是州籲的近臣,而且就是他不停地攛掇州籲,從而做出一系列天怒人怨的破事。
至於州籲是不是被石厚攛掇的,這個其實並不重要,因為州籲已死,死無對證。
現在州籲死了,石厚卻還活著,你石碏不管說什麼,這頂“因私廢公”的大帽子都摘不掉。
到了那時,恐怕石碏還是得親手殺死石厚,以表示自己毫無私心。但到了那個時候,大家只會認為:石碏根本不想殺子,只是被逼無奈才會如此。
這樣一來,石
碏
當然會盤算:既然石厚早晚都保不住,那不如趁早割舍,保全我石氏基業為妙。
我這樣通過隱秘博弈的渠道來分析石碏,難免有人會認為我唐突古人,見不得心如日月、大公無私的忠臣。
可問題是:當衛桓公被州籲糾集流民殺死的時候,這幫忠臣在哪?答:他們在明哲保身。
我並不是說明哲保身有錯,但要說衛桓公被殺,這幫豪門士族完全沒有責任,那難免是把政治當童話看了。
當州籲一臉凶相地大殺四方時,他們不敢出來說話;當州籲走投無路求救於石氏的時候,他們玩這種背後捅刀的把戲。
要是陳桓公不但沒有逮捕州籲和石厚,反而把石碏寫給大夫子針的信交給他們,你說這事兒會怎麼發展呢?
首先,州籲應該不會對石厚動手,因為石厚陪著他一起來陳國,顯然也不知情。等州籲和石厚回國之後,石氏或許不會出大問題,但石碏大概率是保不住了。
在若乾年後的東漢末年,大宦官蹇碩圖謀殺害大將軍何進,卻在關鍵時刻功虧一簣。
為此,蹇碩交出了自己的頭顱,而以張讓為首的幾位大宦官卻安然無恙,哪怕沒有何皇後出面求情,何進恐怕也不敢對宦官大殺特殺,否則局勢立刻就會失衡。
後來呢?宦官們並沒有善罷甘休,何進最終還是死在了宦官們的手裏。
這種局勢再明顯不過,就是爭權奪利的行為,只因石碏敢於割肉殺子,於是獲得了後世無數贊譽。
州籲該不該死?該。但他最大的問題,只是因為他的實力不足以掌控局勢,豪門士族認為聯合州籲並不能保證自己的利益,得罪州籲也不會有太大風險。
在這種背景下,涉事的石氏抓住了大獎,必須在剪除州籲的行動中打頭陣,否則等州籲一死,培養出石厚的石氏勢必要遭到清算。
當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石碏恐怕早就不想什麼骨肉親情了,而是在心裏把石厚罵了百遍千遍。
養出這麼個坑家族的兒子,如果處置不當,對於整個石氏,甚至對於整個衛國都會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
在談及大義滅親這件事的時候,還有一種頗為流行的陰謀論:石厚不受石碏的寵愛,被忽悠著前往州籲身邊做臥底。
當石厚把州籲騙到陳國,完美地完成任務之後,卻發現自己也被父親石碏列入了必殺名單。
面對前來處死自己的家臣羊肩,石厚說自己罪該萬死,但只求回家見父親一面。
按照石厚的意思,恐怕就是當面質問一番父親,或者當面向父親討饒,無論如何做點努力,盡可能讓自己不死。
但羊肩得到的命令是在陳國處死石厚,不讓他活著回衛國,於是石厚帶著一腔不甘和滿腹怨憤而死。
這個說法有些意思,但硬傷也很明顯:如果石厚真是石碏派去臥底的暗間,他完全可以在不經意間把州籲的行蹤透露出去,沒必要令自己置於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