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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1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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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詩人卡瓦菲斯(C. P. Cavafy,1863—1933)
卡瓦菲斯是20世紀最傑出的希臘詩人之一,奧登、蒙塔萊、布羅茨基等眾多現代詩人都對他推崇備至。1863年,卡瓦菲斯出生於埃及亞曆山大的一個富裕的希臘家庭。從兒時起,他就常常在家中見到要人顯貴,然而,父親的早逝讓這個家庭很快失去了曾經的地位和財富。少年時代的卡瓦菲斯隨母親先後在英國和君士坦丁堡逗留,正是在此期間,卡瓦菲斯對拜占庭和希臘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不僅成為他一生的興趣所在,也激發了他最初的詩歌創作。
當卡瓦菲斯重返亞曆山大時,埃及已淪為英國的附屬國。當地的希臘社區不再繁榮,人們再難重建原有的生活和制度,卡瓦菲斯曾經熟悉的道德和物質基礎也無處可尋。在那個頹廢的時代,卡瓦菲斯只能在詩歌中釋放悲觀的情緒,並將更多精力投入到他所熱愛的文學、語言和歷史中。據說,卡瓦菲斯每年會寫約七十首詩,但最終只保存四五首,其餘全部毀掉。與其他渴望成名的詩人不同,卡瓦菲斯從不主動刊印詩集,只是把作品寄給朋友們鑒賞,或偶爾發表在詩刊上。他的第一部詩集,直到逝世兩年後才正式出版。
盡管如此,卡瓦菲斯的詩歌還是很快在希臘乃至歐洲各地流傳開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卡瓦菲斯使用的語言——一方面,他繼承了其家族和階層使用的雅語,另一方面,他也極其重視希臘俗語的發展,二者的雜糅成為了他創作中最大的特色。但在詩人奧登看來,更吸引人的是卡瓦菲斯的語調:“隨便讀他的哪一首詩,我總感到,看得出這個人用一種獨特的視角觀察世界。”無論是談及一片風景,一個事件還是一種情緒,卡瓦菲斯的每一行詩都只對事實加以描述,從不增加額外的裝飾。即使在文字被翻譯成其他語言後,他的聲音還是能夠被立刻辨認出來。
日前,卡瓦菲斯的詩集《當你起航前往伊薩卡》再版。新版收錄了卡瓦菲斯生前私下刊印、校訂或認可的全部作品,並增補了其生前部分未刊印的詩歌,較為完整地還原了卡瓦菲斯的創作圖景。“時間”是卡瓦菲斯詩歌中的關鍵線索,詩人常常出入於神話、歷史和現實之間,用敏銳的感官體驗生活,也透視不同歷史時期人物的心智和靈魂。
《當你起航前往伊薩卡》
<希臘> C. P. 卡瓦菲斯 著 黃燦然 譯
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1-01
單調
單調的日子一個接一個
都是那麼單調。同樣的事情
在我們面前一次又一次發生,
同樣的時刻來了又去。
一個月過去了,另一個月又來,
跟著是什麼也很容易猜:
都是昨天的百無聊賴。
而明天一來就不再像個明天。
窗子
我在這些黑暗的房間裏度過了
一個個空虛的日子,我來回踱步
努力要尋找窗子。
有一個窗子打開,就可松一大口氣。
但是這裏找不到窗子——
至少我找不到它們。也許
沒找到它們更好。
也許光亮最終只是另一種獨裁。
誰知道它將暴露什麼樣的新事物?
城市
你說:“我要去另一個國家,另一片海岸,
尋找另一個比這裏好的城市。
無論我做什麼,結果總是事與願違。
而我的心靈被埋沒,好像一件死去的東西。
我枯竭的思想還能在這個地方維持多久?
無論我往哪裏轉,無論我往哪裏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廢墟,在這裏,
我虛度了很多年時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毀掉了。”
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
這個城市會永遠跟著你。你會走在同樣的街道上,
衰老在同樣熟悉的地方,白發蒼蒼在同樣這些屋子裏。
你會永遠發現自己還是在這個城市裏。不要對別處的事物
抱什麼希望:那裏沒有你的船,那裏沒有你的路。
就像你已經在這裏,在這個小小角落浪費了你的生命,
你也已經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毀掉了它。
伊薩卡島
當你起航前往伊薩卡
但願你的旅途漫長,
充滿冒險,充滿發現。
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獨眼巨人,
憤怒的波塞冬海神——不要怕他們:
你將不會在路上碰到諸如此類的怪物,
只要你保持高尚的思想,
只要有一種特殊的興奮
刺激你的精神和肉體。
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獨眼巨人,
野蠻的波塞冬海神—你將不會跟他們遭遇
除非你將他們帶進你的靈魂,
除非你的靈魂將他們聳立在你面前。
但願你的旅途漫長。
但願那裏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當你無比快樂和歡欣地
進入你第一次見到的海港:
但願你在腓尼基人的貿易市場停步
購買精美的物件,
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
各式各樣銷魂的香水
——盡可能買多些銷魂的香水;
願你走訪眾多埃及城市
向那些有識之士討教再討教。
讓伊薩卡常在你心中,
抵達那裏是你此行的目的。
但千萬不要匆促趕路,
最好多延長幾年,
那時當你上得了島你也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經教你富甲四方,
用不著伊薩卡來讓你財源滾滾。
是伊薩卡賜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
沒有她你可不會起航前來。
現在她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了。
而如果你發現她原來是這麼窮,那可不是伊薩卡想愚弄你。
既然你已經變得很有智慧,並且見多識廣,
你也就不會不明白,這些伊薩卡意味著什麼。
(譯注: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和獨眼巨人是奧德修斯返回故鄉伊薩卡島途中遇到的食人生番。在最後一句中,作者把“伊薩卡”普遍化了。)
危險的思想
米爾蒂亞斯(君士坦斯皇帝和
君士坦提烏斯皇帝在位期間
在亞曆山大的一名敘利亞學生;
一半是異教徒,一半已基督教化)
說:“學習和思考使我強大起來。
我不會像懦夫一樣害怕我的激情;
我會把我的身體獻給感官快樂,
獻給我夢想的享受,
獻給最放縱的情欲,
獻給我血液淫亂的脈搏,
一點也不害怕,因為當我願意——
我有那意志力,它隨著
我的學習和思考而強大——
當我願意,在關鍵的時刻我將找回
我的精神,仍像從前一樣禁欲。”
(譯注:君士坦斯和君士坦提烏斯均為君士坦丁大帝的兒子,兩人共同執政。米爾蒂亞斯是一位虛構的人物。)
愛希臘者
要確保雕刻得盡善盡美。
表情嚴肅、莊重。
王冠最好稍微窄些:
我不喜歡帕提亞人那種寬冠。
銘文一如往常要用希臘語:
不過分,不浮華——
我們不想讓總督誤解:
他總是無事不問,然後給羅馬打報告——
但是當然要給我適當的贊頌。
另一邊要有點特別的東西:
某個擲鐵餅者,年輕、英俊。
此外我要你務必
(西塔斯皮斯,請千萬別忘記)
在“國王”和“救世主”之後
用優雅的字體刻上“愛希臘者”。
現在請不要自作聰明
說什麼“希臘人在哪兒?”和“在紮格羅斯背後,
在弗拉塔以外,還有什麼希臘精神?”
既然很多比我們更野蠻的人
都選擇刻上去,我們也要照做。
另外,不要忘記有時候
辯士會從敘利亞來看我們,
還有詩人,和其他諸如此類的虛度光陰者。
這樣,我想,我們也就不算是非希臘的。
(譯注:詩中的場面和人物均為虛構。說話者是某位東部君主,他正在給西塔斯皮斯(可能是一位侍臣)就一種將要陶鑄的硬幣做指示。紮格羅斯是山脈名,弗拉塔是一個城市,亦是帕提亞曆任帝王的冬天行宮。)
少有之至
一個老人——已經耗盡,駝著背,
被時間和縱欲弄瘸——
緩慢地沿著狹窄的街道走著。
可當他踏進他的屋子,掩藏起
他那年老的蹣跚,他的精神就轉向
那份仍然屬於他的青春厚禮。
現在他的詩被年輕人引用。
他的奇思妙想活現在他們眼前。
他們健壯而放縱的精神,
他們標致而繃緊的肉體,
立即喚起他的審美直覺。
枝形吊燈
在一個空蕩蕩、只有四面牆、
鋪著一塊綠布的小房間裏,
點著一盞美麗熾白的枝形吊燈;
在每一柱火焰中都有一種感官的興奮、
一種情欲的沖動隨著熱度一同燃燒。
在這個被枝形吊燈的熱火
猛烈照亮的小房間裏,
不會出現普通的燈光。
這銷魂的熱度也不為
怯懦的肉體。
早晨的大海
讓我在這裏停步。也讓我看一會兒大自然。
早晨大海鮮明的湛藍,晴朗天空鮮明的湛藍,
黃黃的沙灘;都很美麗,
都沐浴在光中。
讓我在這裏停步。並讓我假裝親眼看到這一切
(在我剛剛停步的那一瞬間我確實看到了)
和相信那些感官的印象並不是
我平時的白日夢,我的回憶。
經曆
他做學生的時候怯懦地想象過的事情
如今都公開顯露在他面前。而他四處逛蕩,
整夜留在外面,參與其中。他新鮮熱烈的血液
就像應有的那樣(對我們這類藝術來說)
被感官快樂品嘗著。他的肉體被那
受禁止的情欲狂喜所淹沒;他那年輕的四肢
完全任其擺布。
就這樣,一個單純的少年
變成了值得我們去看的東西,有那麼一刻
他也經曆過那被人吹捧的“詩歌世界”,
這個有著新鮮熱烈血液的年輕感官主義者。
文中詩歌選自《當你起航前往伊薩卡》一書,經世紀文景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