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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的世界 優質文選 文化

詩路花雨|施議對:新時代的李杜優劣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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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1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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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議對 台灣彰化人,出生於福建晉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原副研究員,澳門大學原中文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先後師從夏承燾、吳世昌研治詞學。有《詞與音樂關系研究》以及《能遲軒集句詞》等多種著作行世。

李白

杜甫

人文視角下的李白與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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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代的李杜優劣論

(2016年10月10日在華中科技大學講演)

施議對

內容摘要:人文,這是不同於人本的一個概念。在中國,人文一詞,最早見於《易經》。天文、人文互相對應,天人合一,人與自然的互惠,構成中國人最原初、最樸實的世界觀。我說人文,而非人本。乃以天為本,以自然為本,而非以人為本。人文視角,觀察人物及事件的一種立場和角度。藉以論文,著眼點就在於人文精神的創造。李杜優劣,不易論定。衡之以人文,看其是否體現人文精神,作形上之思,則高下立判。

關鍵詞: 人文與人本 謫仙與腐儒 智慧與智商 善入與善出

李白與杜甫,是個老話題,但換個角度來講,可能還是個新話題。因此,在老話題展開之前,還得解釋一下人文這一概念。在中國,人文一詞最早見於《易經》。《易經》賁卦象辭稱:“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對於這兩句話,向來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種是許慎的解釋,一種是孔穎達的解釋。許慎著眼於觀與察,以為洞察地上的情況,包括自然物象和社會事相,必得察看天上的變化。比如庖犧氏,兩儀、四象、八卦,相關布局均依俯與仰以及遠與近的觀察所得,其所構成紋理(卦象),亦與日月星辰運作所構成之天上的紋理以及山川河嶽變化所構成之地上的紋理互相對應。孔穎達著眼於一個“化”字,以為人文乃聖達所立,用以教育人民、化成天下的一種文化。前者說明人文是與天文、地文相對應的一個概念,以天為本、以自然為本,天人合一,是中國人最原初、最樸實的世界觀。後者將人文看作儒家依據天文、地文所創造的一種禮樂教化,將人文這一概念轉化成為人本,以人倫代替天理,將禮樂教化看作治國安邦的核心思想和時代強音。

我贊同許慎的解釋。以為人文與人本,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那麼,人文與人本這兩個概念又是什麼時候給混淆在一起的呢?應當是孟子的時候。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這句話,民本與君本相對應,表示君輕、民貴。今天看來,帶有一定民主意識,但還是在人與人之間,尚未到達天人之際。從根本上看,還是以人為本,而不是以天為本。後之儒者,大多依此立論。這是古時候的情形。至於現代社會,擺在眼前的仍然是,到處說人本,不說人文;說以人為本,不說以天為本。人大於天,人大於自然。故之,人欲遮蔽了天理。全世界許多國家,沒有一個以天為本。如果你要我減排,就得談判。寧可高消耗、高汙染,就是不願意減排放。自以為科學發展,實際並不一定科學。這是當下的情形。

為進一步了解人文與人本的區別,以下講一段治水的故事。據《孟子•滕文公(上)》載:當堯之時,洪水泛濫。草木暢茂,五穀不登。獸蹄鳥跡,交織於中國。堯選派舜統領治理,舜命伯益掌管火政。伯益以烈火焚燒山林沼澤,禽獸逃散藏匿。禹則疏導九河,既將濟水、漯水引入大海,又挖掘汝水、漢水,開啟淮水、泗水,為之導入長江。然後,中原地區得以耕種田地,百姓也有飯可吃。不過,孟子接著說,除了讓百姓飽食、暖衣、逸居,還得教以人倫,使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說了大半天,還得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即人與人相互關系的位置之上。這是人本層面的一種思考。但是,如就伯益及禹對於天的態度及於治水過程所踐行的方法及所出現的結果看,二人的行為,或焚之以火,或疏而導之,已是人與天、人與自然的較量。相對於人本層面,這是人文層面的較量。那麼,所謂人文與人本,亦即以天為本與以人為本,二者究竟有何區別?就上述故事看,所謂以人為本,就是聖人憂民,令於溫飽之後,教以人倫,以鞏固帝王基業;而以天為本,就是順應天道,令人與禽獸,和平共處,以獲得大自然的賜予。看其結果,以人為本,只是一世、二世;以天為本,萬古永恒。一世與萬古,這是以人為本與以天為本的區別。

對於以天為本所創立的功業,其萬古永恒,可以辛棄疾《生查子》加以驗證。其曰:

悠悠萬世功,矻矻當年苦。魚自入深淵,人自居平土。

紅日又西沉,白浪長東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這是辛棄疾的最高理想。但呼號一生,他的聲名,包括君王的天下事,都未及大禹的功業悠久。大禹當年,孜孜矻矻,死而後已;他的功業,雖只十個字,卻概括所有。他使得魚之與人,或入深淵,或居平土;各居本位,各安本分。十個字,體現了大自然的秩序規範。紅日西沉,白浪東去;大禹功業,永遠讓人懷念。

總之,人文是不同於人本的一個概念。中國人歸根結底,還是以天為本,還須要以原初的人文觀點看世界。所以,我說人文,不說人本。說以天為本,以自然為本,而不說以人為本。所謂人文視角,指的就是觀察人物及事件的一種角度、一種立場,試圖用這個角度和立場來看一看李白與杜甫,看一看二人的為人及其作品是否體現人文精神,作形上之思,是否有過人文精神的創造。這是以天為本,超越人自身存在的一種思考,是展開李白與杜甫這一話題的指導思想。

李白與杜甫,各有不同的定位。二人死後大約十年,社會上出現李杜優劣論。鬧鬧攘攘,忙乎一千多年。今天所說,也是一種優劣比較,不知能否說出點新意來。准備講四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天上謫仙人與乾坤一腐儒;第二,先民的智慧與現代人的智商;第三,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以及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第四,歌詩的吟唱與大唐之音的發掘與重構。

一、天上謫仙人與乾坤一腐儒

天上謫仙人,乾坤一腐儒。這是人物位置的確立以及人物的歷史論定。謫仙人,在天上,這是毫無疑問的。乾坤呢?上乾下坤,並非上不了天,但也不一定,腐儒就在地面。兩句話,用以為李白、杜甫定位。一句是別人對李白的定位,賀知章見到他,覺得他是下凡的神仙,就是天上的人;一句是杜甫自己給自己的定位。兩句話概括說明,李白與杜甫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角色。相關作品都在,我就不多講了。

接下來,說李杜優劣論。歷史上,這一話題是元稹提出來的。元稹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志銘並序》中雲:

唐興,官舉大振。歷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由是而後,文變之體極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於魏、晉,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閑暇則纖濃莫備。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苟以其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餘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這段話說,唐興之後,歷世之文,能者互出,這個“文”,實際上講的是詩歌,是指以沈、宋為代表的近體詩寫作。謂唐律確立,古體、今體樣樣都有,但也出現諸多偏頗。至杜甫出,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自有而未有,就是說,他樣樣都會,是一位集大成者。如用現代的話語,給概括起來,就是古今種種體式他都能掌握,而且人人之所獨專他也能掌握。這就是集大成的意思。接著說李白,說他不及杜甫,到不了杜甫的這個範圍,進不了他的堂奧,不能登堂入室。總之,以為李白不及杜甫,這是唐朝時候的評價。

那麼,今天對於李杜優劣論,又是怎麼一種說法呢?以下這些說法,請比較一下,哪一種靠譜一些?哪一種不靠譜。就我所知,最常見的一種說法是,李白與杜甫,一個是浪漫主義者,一個現實主義。又有一種說法是,李白與杜甫,一個代表長江文化,一個代表黃河文化。兩種說法似乎都顯得較為空泛,說不出具體的東西。不過,另一說法,倒有點意思。如曰:李白與杜甫,一個所寫都是大的意象,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比如太陽、月亮,長江、黃河;一個有特定時間與空間,比如夜闌秉燭,相對如夢,都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人物及事件。二者對照,確實有明顯的不同。說明,在文學活動以及詩歌創作實踐中,李白與杜甫,其相同與不同之處,怎麼講都講不完。但多數都泛泛而談,不著邊際。不知道你們同意不同意?看起來,很難找到一個讓大家都能夠信服的答案。

為了探尋這一問題,有一回,我碰到上海複旦大學的陳尚君,我問,李白與杜甫有什麼不同。他不加思索地說:一個姓李,一個姓杜。我沒話說,不能再追問下去。為什麼呢?因為只有這個答案最肯定、最沒有異議,最令人信服。所以,我才想換一個角度,以人文的視角,評價李杜。

現在,先說結論,然後再加以求證。我的觀點是:李白和杜甫有著共同的理想,都想當帝王師,而不同之處是,李白會思考,杜甫做官時不會思考,罷官後才會思考。因此,對於李白和杜甫,我會更喜歡李白。簡單一點說,李白所思考的問題在人文層面;杜甫所關心的問題在人本層面。“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社會上的貧富懸殊,這是杜甫所關心的問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對影三人,這是李白所創造的心靈世界。兩個人,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這是從人文的視角,對於李、杜二人的判斷。

為什麼說李白在天上,杜甫在地上?杜甫升不升天呢?最後不是也到天上去了嗎?二人都升天,都是了不起的詩人。但從人文角度看,二人的差距還是很大的。想了解二人的情況,須從奮鬥目標說起。先看二人有沒有共同的理想?來到這世上,究竟想乾什麼?李白與杜甫,兩人相差十歲左右,都是在盛唐。李白在盛唐的中間,杜甫出現,盛唐一下就完了,變成中唐。二人都在大唐帝國這樣一個大背景下出現。二人最高理想是什麼呢?做官?太籠統了。揚名天下?也太籠統了。寫詩?是的。但這只是個工具而已。二人的目標,是當帝王師。這是中國讀書人的共同理想。李白說,“如逢渭水獵,猶可帝王師”(《贈錢征君少陽》),謂有人來請,像姜太公在江濱釣魚一般,皇上車駕經過,那就有機會;杜甫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只要意見能被接納,風俗就淳樸,社會就安定。究竟能否當其帝王之師呢?先說杜甫,再說李白。

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735年),二十四歲,杜甫以鄉貢資格赴洛陽參加進士考試,充當觀國之賓,可謂少年得志,但卻不得意,不能夠“一朝看遍長安花”。不過,仍然進取。時有《望嶽》一詩,末了寫道:“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玄宗天寶五載(746年),三十五歲,到達長安。六載(747年),三十六歲,應試未被錄取。其時,讀書告一段落,在社會上混了一十三年。七載(748年),三十七歲,上詩韋濟,請求援引。說自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而韋並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沒有給他推薦。韋時任尚書省左丞。天寶十四年(755年),四十四歲,安史之亂,獲授河西尉(河西縣故城在今雲南河西)一職。十五載(756年),四十五歲,只身往靈武(今甘肅省)投奔剛剛即位的肅宗皇帝。途中被俘,押解長安。肅宗至德二年(757年)四月,四十六歲,在亂離中,安祿山不殺他,讓逃到肅宗臨時駐地鳳翔(今陝西鳳翔),獲聘為左拾遺。官職很低,但他很認真。後來,因出了一點小差錯,疏救房琯,皇帝不高興,把他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乾元二年〈759年),四十八歲,自洛陽返回華州。到達成都,在城西浣花溪畔,建成杜甫草堂。嚴武薦為節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官職也很低。在民間,杜甫所見許多不合理現象。他憂國、憂民,可惜就是沒有思想,不會思考問題。皇帝怎麼說,他就怎麼做。是一名非常忠實的小官員。永泰元年(765年),五十四歲。小軍閥(嚴武)死了,沒有靠山,只好帶著家人離開四川出峽,向長江以南出行。其間,乘舟東下,途經渝州一帶,寫下《旅夜書懷》。這是個關鍵年月,其時,皇帝不要他,他才思考問題。只是沒過多久,大歷五年(770年),五十九歲,就病死在湘江小船中。至於李白,情況就大不一樣。杜甫不思考,李白思考。以下看看,李白是怎麼思考的。

二、先民的智慧與現代人的智商

想知道李白怎麼思考問題,必先弄清,什麼是思考?現在也還是先下結論,再作推斷。結論是,思考就是比較。怎麼比較呢?比較就是計數,從一到十,再到二十,以至於無窮無盡。可以用手指頭計數,也可以手指頭和腳趾頭合在一起數。這是從先民那裏學來的。先民就是猴子,猴子的思考是比較,看看是三大?還是四大?《莊子•齊物論》記載這麼一段故事。曰:“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狙公給眾猴橡子吃,先說早上給三個,猴子不高興,再說早上給四個,猴子高興。猴子能比較,知道三和四,究竟哪個大,這就是思考。這是兩千多年前,莊子的偉大發現。這麼看來,現代人的智商會不會超過我們的先民呢?比如,六千和一萬,哪個大呢?最近幾年,澳門也曾有個實驗。澳門是個賭城,每年收益很多、很多,怎麼辦呢,派給老百姓。第一任特首派二次,一次五千元、一次六千元。第二任特首上來,派多少呢?一萬,但這一萬不能一下子給,先給六千,剩下四千,六十五歲再給。這麼一來,大家都不高興。還是一次過給。相比之下,現代人的智商超得過我們的先民嗎?很難說得清楚。這就叫思考。無論用手指頭,或者腳趾頭。明白這一道理,現在回到李白與杜甫的話題上來。剛剛說,李白會思考,杜甫不會思考。具體情況又是怎麼個樣子呢?大致上說來,李白在朝廷會思考,在朝廷以外也會思考;杜甫就不一樣,在朝廷不思考,離開朝廷才思考。在朝廷為何不思考呢?因為有人代他思考。而李白就不一樣,他一直在思考。

以下是李白的三首《清平調》: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乾。

《清平調》是詩還是詞?是詩也是詞。一直以來,分得不是太清楚。放在詩集裏就是詩,放在詞集裏就是詞。現在給看作三首歌詞。這三首歌詞到底都講些什麼呢?先看看現代人的解釋:第一首用花來寫貴妃,第二首專門寫貴妃,第三首把花和人合在一起寫。這是目前一般的評價。有沒有什麼問題呢?不能說有什麼問題。不過,我的解釋不一樣,我用人文視角來解讀,主要考慮李白思考的問題。

三首歌詞之所歌詠,背景知道了嗎?有一天,宮中牡丹花盛開,其中四本開得特別好。大概是紅、白、藍、紫四本。玄宗很高興,帶著美人前來觀賞。這個時候,有好的歌手,沒有好的歌詞,就想起了李白。李白是翰林院供奉,隨時聽從召喚。盡管昨天晚上喝了酒,早上還沒有清醒過來,但還是填了三首《清平調》。

第一首,詠花。“雲想衣裳花想容”,有沒有思考問題呢?沒有。有沒有把花的樣子寫出來呢?沒有。有人說“想”就是“像”,雲好像衣裳,花好像容貌,用花寫美人,似不易講得通。底下兩名仙子,究竟是仙子像花,還是花像仙子,也糊裏糊塗。這一首隨便寫沒有關系,因為寫的是花,不可能殺了他的頭。

第二首,詠貴妃。一枝紅豔,寫得非常好。剛剛以花喻人,花像是貴妃,此時以人喻人,以為全天下美人只有漢宮的趙飛燕,可與相比,而且,要洗好澡,換好衣服的那一刻,才能跟她比。詠花馬馬虎虎,詠貴妃特別用心。

第三首,詠名花、傾國,亦詠君王。“名花傾國兩相歡”,為什麼呢?因為得到君王帶笑看。君王如果不喜歡,得不了寵,再美好也沒用。歌頌誰呢?君王。你們覺得歌頌得到位不到位?也可以說是拍馬屁,拍得服帖不服帖?如果到這裏為止,李白就是一名百分之一百的奴才。但是,現實中的李白,是不是這個樣子的呢?大家又願意不願意讓李白成為這樣的奴才呢?答案當然的否定的。那麼,真實的李白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呢?這裏頭有一個關鍵的字眼,須特別加以留意。那就是“解釋春風無限恨”中的那個“恨”字。你們跟我一起思考,看看能不能將這個“恨”字說清楚。“解釋春風無限恨”,依律為:仄仄平平平仄仄;依意為:“春風解釋無限恨”(平平仄仄平仄仄)。為了協調平仄,故將位置作了調整。真正意思是,春風將恨解釋出來。春風是主語,解釋是謂語,恨是賓語。解釋,分解、釋放。可見,這不是春風自身的“恨”。不是春風的“恨”,是誰的“恨”呢?是不是名花的“恨”?傾國的“恨”?或者是君王的“恨”?如果說,名花有恨,傾國有恨,君王也有恨,那麼,李白有沒有恨?我們有沒有恨呢?香港一部電視劇叫《楊貴妃》,指楊在入宮之前,李白就和她認識了,以為乃李白之恨。那是胡編亂造。清代學者據“雲雨巫山枉斷腸”推斷,說是壽王的恨,可能有點道理。其實,就歌詞自身看,所謂“沉香亭北倚闌乾”,作者已經將事情交代清楚,說明這是在沉香亭思考問題所揭示出來的“恨”。這也就是李白當時所思考的問題。說明這個“恨”,不僅僅是名花的“恨”,傾國的“恨”,也不僅僅是君王的“恨”,這個“恨”,是共同的,大家都有這個“恨”。究竟是怎麼一種“恨”呢?這種“恨”,大家所共有,李白那個時候有,現在我們也有。既放諸四海而皆准,又千古不變。這個“恨”是什麼呢?是我們的“恨”,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呢?我在華僑大學文學院的一個講題中,提出這個問題,有一位同學竟然回答出來了。這個“恨”是名花的“恨”,是傾國的“恨”,是君王的“恨”,是李白的“恨”,也是我們大家的“恨”。“恨”什麼呢?“恨”花不常開、月不常圓、人不常好。是不是呢?如果是,說明我們現在的“恨”,李白那個時候已經知道了。我發現這一問題,寫了篇文章叫《李白詩中的李白》,發表在《文史知識》上。這就是李白的思考。

正如上文所說,杜甫不思考,五十四歲時,皇帝不要他了,靠山沒有了,只剩下老病與孤舟,才開始思考問題。這就是上文所說《旅夜書懷》一詩。其雲: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旅夜書懷,謂於旅途中的一個夜晚,獨自書寫懷抱。前解布景,後解說情。大致描述,危坐孤舟,看到岸邊青草在微風中搖動,一根根、一絲絲,都數得出來;桅杆上的風帆,獨自在夜空行駛。星鬥倒掛,平野顯得格外寬闊;明月高升,大江隨著波濤翻滾。岸與舟,星與月,平野與大江,共同構成一幅江岸夜泊圖。是為布景。此刻,面對這廣闊的畫圖發牢騷。謂一個人出名,不是因為文章寫得好;官做到老、做到病,就應當休矣。言下之意是,文章寫得好,不見得就出名;老了、病了,不用休,沒老、沒病卻要休。對現實一些不合理現象表示不滿。最後二句,說自己失所流離,四處漂泊,到頭了不過是天地間的一只小沙鷗。仍舊是發牢騷。是為說情。後解發牢騷,一個在人與人之間,為人本層面的思考,另一在天、地、人之間,為人文層面的思考。這是杜甫的思考。

以上從人本與人文兩個不同層面,對於李白《清平調》及杜甫《旅夜書懷》,嘗試所作分析與批判,說明二人都在思考。一個在沉香亭北,面對名花、傾國和君王,思考瞬間與永恒的問題;一個在江岸孤舟,面對廣闊的天地,思考有限與無限的問題。二人的思考,均已由人本層面,上升到人文層面。近一點講,二人的思考,對於當時的社會是一種警告;遠一點講,二人的思考,對於未來社會,無疑是一種警示。李白與杜甫,在各自生活歷程中,其所作人文思考,雖有遲早之分,層面之別,但終究都已達至一個共同的目標。李白配得上杜甫,杜甫也配得上李白。“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兩人在中國文學史上都是可堪敬仰的偉大詩人。

三、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以及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

通過以上的分析、比較,對於李白與杜甫之如何進行人文精神創造,相信已有初步的了解;身處今天的我們,究竟應當怎麼思考問題,相信亦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作為這一話題的講述者,自然也有自己的規劃。講一句不加包裝的話,可以說,我的這場講座,目的乃在於借助李白與杜甫這一個案,推而廣之,進而探討、研究唐詩與宋詞,乃至於全部中國文學史。而探討與研究,又將如何著手呢?

這一講題,就想借助李白與杜甫的思考,進行我們自己的思考。

上文說思考,以為思考就是比較。例如,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這是從數開始的一種思考。《易》(系辭)曰:“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目契。”鄭玄《周易注》雲:“結繩為記,事大,大結其繩,事小,小結其繩。”結繩為記,或結繩記數。這是先民最早的活動記錄,也是人類文明的一個標志。至其計算方法,《易傳》(系辭下)有雲:

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所謂仰觀、俯觀,大致從上到下,從近到遠,乃至於整個宇宙空間。觀察世界、認識世界;計數、比較、思考。這是《易經》所總結、歸納出來的方法與途徑。《易經》的經驗,如包裝起來,由具象到抽象、由個別到一般,漸次加以提升,其方法與途徑,即可歸納為二: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以及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這就是今天講題所要闡述的問題,傳統批評方法與現代批評方法。兩種方法與途徑,為孟子和王國維所總結、歸納的經驗。

《孟子》萬章(上)雲:

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孟子》萬章(下)又雲:

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孟子兩段話,著眼點在世和志,一指外在環境,一指內在意志。知人論世,以意逆志,這是認識其人其詩的前提,亦尚友、為文所必備之條件。兩千多年來,成為說詩、用詩的指針。是為傳統批評方法。

王國維《人間詞話》雲:

詩人對於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

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王國維這段話,同樣有內、有外,表示一定空間範圍的思維活動。但其著重說入與出二字。入乎其內,出乎其外,能入能出,既是由多到一的歸納與提升,又是由一到多的推理與演繹。這是觀察事物、創造人文精神的方法與途徑。一百多年來,中國文學之步入現代化進程,亦以之為指針。是為現代批評方法。

兩種不同的批評方法,既從先民實踐中來,又是先民經驗的提升。兩千年與一百年,其於運用過程所體現的不同之處,主要是層面的區分。如傾向於形下層面,或傾向於形上層面,二者各不相同。在文學研究領域,其區分則表現為文學社會學研究和文學文化學研究。就1949年之後的大陸學界而言,孟子的方法,經廣泛運用,已形成一個固定模式,批判繼承三段式:

社會背景、生平事跡+思想內容、藝術特點==文學史地位及影響。

這裏,孟子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八個字,其內與外之所能發揮的功用,已被發揮到極致。到目前為止,包括在座各位在內,凡寫作學術論文,恐怕都不曾脫離這一模式。三個段落,三個步驟,往上一套,文章就出來了。這是孟子傳統批評方法的運用及推廣。至於王國維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這一現代批評方法,如從思維模式看,則可概括為以下兩個公式:

(1)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的分析與提升;

(2)兩個互相對立而又互相依賴單元的化合與分解。

第一個公式,由形下層面到形上層面的提升,即由批判繼承三段式上升為從表層結構到深層結構的分析與提升。這一組合方式,如用吳世昌的結構分析法加以闡釋,就是一種勾勒。即於前景與後情之間,滲入一個第三因素──事,令得前後勾連的方式。吳世昌說:「必有故事,則所寫之景有所附麗,所抒之情有其來源。使這三者重新配合,照成另一境界,以達到美學上的最高要求。」(《周邦彥及其被錯解的詞》)吳世昌說勾勒,既從立意造境的角度,對王國維現代批評方法作檢驗及認證,又為中西詩學接軌提供一方法與途徑。

第二個公式,兩個既相互對立而又相互依賴單元的組合,如借用西方結構主義的原理二元對立定律加以包裝,其組合,可以下列圖表標示。兩個單元,各據一方,當中有一中介物加以聯系。中介物相當於用作勾勒的第三因素,在兩個單元之間,產生化合、或者分解的作用。其所謂內與外以及生氣與高致,就體現在中介物所產生的化合、或分解的過程當中。就方法而論,王國維有關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的表述,已從意境創造層面,進入結構分析層面。這對於新變詞體結構論的創造是一重要的啟示。

大致而言,傳統批評方法與現代批評方法,各自展現兩種不同層面的方法與門徑。傳統批評方法之說知與論,其所謂內與外以及遠與近,一般都同在一個平面上;而現代批評方法則著眼於上與下,是從一個層面到另一個層面的提升,也是由表層意義到深層意義的深化。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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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曹操《龜雖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螣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首詩,如用傳統批評方法解讀,所謂知人論世,必先介紹時代背景及作者生平事跡,接著說詩篇的思想內容及藝術特點,最後是評價,肯定其雄才大略及豪情壯志。依上述公式,一套便得,但這樣的闡釋,易於千篇一律,說不出具獨創性的意見來。而用現代批評方法解讀,結果可能不一樣。首先,就內與外的方位看,將這首詩劃分為兩個部分,另外加二句樂府套語。前面八個四字句,為一部分,列舉神龜、螣蛇、老驥及烈士,分別介紹各自的長處和短處,屬於個別物象;中間四個四字句,為另一部分,就前面四種物象的長處和短處,所謂盈與縮,發表議論,表達觀感,謂盈縮之期,不但在天,而且在人,只要養怡得當,都可得永年,這是就個別物象的長與短所歸納出來的道理。末了二句為樂府套語,表示對於詩篇內容的贊歎,沒有實際意義。其次,就入與出的關系看,詩篇的兩個部分,既將自己設想為神龜、為騰蛇,並且設想為老驥、為烈士,仿佛自己就是神龜、騰蛇以及老驥、烈士一般,但又十分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終歸不是神龜、不是螣蛇、不是老驥,也不一定就是烈士,仍然從具體物象中抽離出來,堅守自己的主體地位。兩個部分,先說神龜、螣蛇,以及老驥、烈士,再說怡養的問題。先具象,後抽象;先個別,後一般。從具體的現象提升到一般的道理。就整體上看,解讀這首詩,大致可在兩個部分之間劃一直線,一邊展現具體物象,一邊說明抽象道理,所謂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即將某些重大的哲學命題放進詩篇。這無疑就是一種層面的提升。

又如,李白《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首詩,如用傳統批評方法解讀,所謂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大多就其作客他鄉這一事情作聯想與推斷,同樣不易說出具獨創性的意見來。但用二元對立定律解讀,詩篇中的光和霜,此物與彼物,構成一互相對立而又互相依賴的單元,二物之間,一個中介物──明月,便將光和霜,亦即他鄉與故鄉聯結在一起。明月這一個中介物,是一副催化劑,在光和霜之間產生化合或者分解作用。通過明月,既可將他鄉的光(此物)和故鄉的霜(彼物),這兩個互相對立的物象聯系在一起,又可將他鄉的光(此物)和故鄉的霜(彼物),這兩個互相依賴的物象加以分解。化合、分解,調和、分隔。光和霜這一相互對立而又相互依賴的單元,通過中介物(明月)的聯想,其深層意義,亦即詩篇的主題──他鄉與故鄉,也就顯示出來。如下圖。這就是運用二元對立定律所進行的一種分析與提升。

以上說現代批評方法的兩個公式及具體運用,說及二元對立定律,這是人類基本思維模式。這一定律,既放諸四海而皆准,也為批評方法及模式的確立提供依據。演說人文精神,區分人文與人本,對於李白與杜甫,進行比較、思考,其所依據,就是這一定律。唐詩與宋詞,數以萬計,依此定律與模式,可以判斷,其所歌詠,大致可以故鄉與他鄉以及瞬間與永恒兩大主題加以概括。這是一種思考,一種運用,是人文層面的分析與提升。這種分析與提升,對於全部中國文學史同樣適用。比如,一般所說文學的兩大主題是勞動與愛情,現在的文藝理論課程,可能還這麼宣稱。這是人本層面的表述,如以人文視角看問題,於人文層面回答問題,應當明確指出,文學的主題,除了勞動與愛情,還有另外兩大主題,故鄉與他鄉以及瞬間與永恒。這是運用現代批評方法,於人文層面所進行的分析與提升。

四、歌詩的吟唱與大唐之音的發掘與重構

詩歌與歌詩,就文體而言,並無太大區別,二者所指都是韻文中的一種體裁樣式。這一體裁樣式,或稱詩歌,或稱歌詩,既因人而異,亦因語境不同而有不同的稱謂。一般皆名其為詩歌,但亦有稱歌詩者,白居易“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即是,杜牧所見四卷本《李長吉歌詩》,據說李賀親手編定,亦如是。我這裏講歌詩,目的在於突顯一個“歌”字,強調這是一種須要以聲音進行解讀的韻文品種。所謂聲音解讀,籠統的講是吟唱,分別開來講,叫誦、吟、歌、唱。這是學習中國古典詩歌的一種有效方式與途徑。不過,我不准備講得那麼細致,而只是籠統的講吟與唱,看看如何以聲音的形式與手段解讀古典歌詩作品。

大致而言,歌詩的吟與唱並不一樣,吟須要將每個字的平仄體現出來,唱則不一定,有時候可以捎帶過去,未必一一落實。吟較難以把握,唱則似乎比較容易。學習古典詩歌,包括唐詩宋詞,在平仄聲音的體現上,南方人一般較占優勢,尤其是泉州一帶,南音保存得較為完善,生長在這個地方的人,得天獨厚,生來就具備分辨平仄聲音的能力。北方人多數不識南音,也不一定熟悉其他方音,對於吟詩,就較多困惑。比如說,“行行重行行”,五個字都是陽平,有往而無返,這是普通話的讀法,但不能用普通話的讀法,推斷那個時候不講平仄。我試過請河北、山東、四川的朋友用自己的方言讀這五個字,大都覺得,這五個字的平仄,普通話分辨不出來,方言分辨得出。這五個字排列一起,不是“平平平平平”,而是“平平仄平平”。廣東話的意思是,走了還要走(行行仲行行),仲,讀仄聲。仲要。閩南話亦然。以廣東、福建讀詩詞,其平仄組合,體現得非常明晰。說明並非那個時候,格律詩沒出現,不講平仄,或者分辨不清楚平和仄。

我的籍貫是台灣鹿港,出生在福建泉州,生活在南音保存得較為完善的地方,不會被詩詞中的平仄組合所難倒。那麼,何謂大唐之音?能不能舉個例子給個說明?請看以下詞語:讀書。這兩個字應該怎麼讀呢?普通話是dushu,只是一種讀音,我家鄉有兩種讀音:文讀與白讀。文讀為讀書音,稱dushu(讀書);白讀為說話音,稱duce(讀冊)。這裏,稱duce(讀冊),而不是dushu(讀書),說明那是用竹片串起來的冊葉。大唐當時,杜甫詩雲“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章碣詩雲“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焚書坑》),二例說明:當時已有今天所說紙質的書。並說明:其所稱“讀書”,相當於南音中的文讀。至於文讀以外,是否另有白讀,則尚待發掘。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今日南音中的讀冊(duce),應是非常古老的一種讀音。這一讀音,或在唐代,或者在唐之前、漢之前,甚至可能是秦始皇時代的讀音。因此,可以推斷,在南音的音庫裏,其所保存,既有大唐,或者大唐之前的聲音,自然亦有大唐之音。或者說,大唐之音就保存在現在還流行的南音音庫裏。

今天講歌詩的吟唱,所謂大唐之音的發掘與重構,對於唐詩的解讀而言,這只是眾多方法中的一種,並非僅此一途。先時,也曾為吟唱一事請教過老前輩,大都說沒有一定的規限,只要自成曲調就行。但這並非不要規限,而是說,不同地方有不同曲調,不一定非得一個地方的曲調才算正宗。曾經與西北一位朋友交換過意見,他用秦腔唱唐詩,聽起來也很有味道。同樣,以南音吟唱,也要依據曲調。有個說法叫一調唱千詩。一個曲調,可以配上千百首歌詩。南音如此,其他地方的樂曲,應當也有這種性能。大唐之音的重構,簡單的說,就是采用南音裏的曲調吟唱唐詩,將聲音還原出來,成為有聲的唐詩。比如,李白《將進酒》,王偉勇的鹿港調,就是以閩南語(南音)吟唱的一種南音曲調。這一曲調,原創在泉州,傳到鹿港,經由裝飾、潤色,已是一種重構。眼下,兩岸各高校舉辦詩詞吟唱活動,已不局限於某一地方的曲調。那麼,以聲音的形式與手段解讀古典歌詩作品,究竟怎麼樣做,做到那一步,才算到位呢?這一問題,確實很難說得清楚,但依據我的經驗,覺得有兩條,應當做到:一是能夠將平仄聲音體現出來;二是應當自成曲調,無論自創,或者他創。當然,依然那句老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希望各位能有興趣,並依據各自熟悉的曲調,各自方音,加以嘗試。

五、答問環節

問:二十歲之前,覺得李白比杜甫好;二十歲之後,覺得杜甫在寫詩的技巧上更高一點。我以為:李白對於人和天的思考多一些,可能更加重視空間的想象;杜甫是詩聖,對於時間的思考更深入,他的一些名句,如“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以及“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古今、千秋,以及天地,都十分闊大,是不是比李白更顯得高明?

答:你從時空角度提出問題,非常了不起。很少見到這方面的評賞。你所舉事例,你的表述,我都很贊同。但因時間與空間實際上是不能分隔的,所謂時間空間化和空間時間化,說明二者已經融合在一起。比如“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究竟是時間,還是空間呢?

不能夠分隔開來。你說有所側重是有道理的,我同意你的說法。

問:以現代意象入詩、入詞,需要采用帶有文雅和美的話語比較好,但是有一些現代詞語,比如空投、汽車等等,如寫入詩詞就覺得怪怪的。這是一個問題。另外,是關於以白話入詩入詞問題,不知應當怎麼看待?

答:以現代意象入詩、入詞並不是個問題,怪與不怪,在於你怎麼看。我在課堂上,將自己的詩詞寫出來,而後問學生,哪個朝代的人所作?學生說古代人所作,我就非常高興。有一回,作品中有句“寶馬奔馳新乾線”,寶馬的意象雖古已有之,謂之奔馳,也不一定就聯想到現代的汽車型號,但“新乾線”,一下子就被戳穿了,以為假古董。可見,以現代意象入詩、入詞,尚需下一番功夫,好好地做,將其詩化、中國化,才能達至較好的藝術效果。至於以白話入詩、入詞,問題也並不在白話自身。真正高明的作者,以白話入詩、入詞,亦常見高明的作品。澳門有一位白話詩人,以白話入詩、入詞就非常高明。比如一國兩制,仄仄仄仄,怎麼入得了詩詞呢?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祖國前夕,某報刊登《念奴嬌》(偉大構想)有雲:

香江奔騰,浪洗去,百年民族恥辱。九七回歸,功勞是,一國兩制構思。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宜國情民意。香港繁榮,港人雙手創起。

追憶祖輩昔日,受殖民統治,苦不堪言;歷代朝政軟無能,望收複眼欲穿。喜看今朝,祖國強有力,收複失地。展望未來,明珠奪目生輝。

這首詞將大量現成的政治語匯,硬硬給塞將進去。平仄韻協,全然不顧。不僅沒將意思表達清楚,而且活活糟蹋了念奴這一嬌媚的詞調。

不過,澳門有位白話詩人就不一樣,其所作《基本法初稿告成》曰:

九章大法明而簡,兩制誠存一國間,

港澳繁華安定例,和平統一勉台灣。

四句話,二十八個字,將四大歷史事件,基本法的制定、一國兩制的實施、港澳的繁榮安定、台灣的和平統一,全面、准確地加以表述。不僅中規中矩,成為一首真正的七言絕句,而且當場制作,令人不能不驚歎其作詩的才能及功力。

問:你對於李白、杜甫作品進行評析,是否有一些過度闡釋?比如李白《清平調》中那個“恨”字,有可能只是詩人的閑愁和感傷,不一定就有那麼個高度,能夠放諸四海而皆准。

答:有可能就是過度闡釋,不過也不一定。如果我的說法你認同了,就不是過渡闡釋;如果你們很多人都不認同,我就會思考一下,是不是過度闡釋。但是,到目前為止,我以為,應當不至於過度闡釋。因為這是一種人文視角,是形上層面的思考,講述相關問題,須要以哲學、文化學的方法,進行高度的概括,從具象到抽象,從個別到一般,歸納、演繹,所作思考,才能到位。當然,這須要掌握一定的度,才不致無限上綱,想入非非,脫離創作者的實際。

問:我是一名純工科生,我們學校百分八十以上都是純工科生,畢業之後,要做科技,這之後,地球可能被科技所毀滅。比如,在古代,電是屬於天的東西,但現在電被人類馴服了,也許有一天,人類用著電,把自己也搞消失了。現在,文科跟工科分離,要想阻止科技破壞地球,您認為是不是應該有一種教育模式,讓工科生懷有一種對天敬畏的精神,然後注入到他們將來的職業生涯中,讓他們在發展科技的時候,他們會形成一個共同體,用人文精神,來防止科技對於地球的破壞?

答:科學技術為人類所發明,人類發明科學技術,最終可能被科學技術所毀滅。你提出應當怎麼防止工科生破壞地球的問題,和我在講題開始時所說科學發展如未能以天為本則未必科學的說法是相一致的。但這問題可能要請你們的老校長,你們的老校長楊叔子,既是科技方面的院士,亦精通傳統詩詞,他能回答這一問題。我講詩詞,只是紙上談兵,仍請諸位多加包涵,多予指正。

戊戌(2018)清明後三日於濠上之赤豹書屋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