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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1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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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似天上星
除了開篇和片尾極少的反映法院外景和法庭的鏡頭之外,影片全部是在一間被上鎖的陪審團會議室裏拍攝完成的,加上洗手間也不過50平米的狹小空間,這類封閉空間的電影藝術表達形式,強烈帶有阿加莎.克裏斯蒂的風格。
阿加莎.克裏斯蒂(1890--1976),英國著名偵探小說家、劇作家。作品重在分析人性的複雜與人物的作案動機,擅於將凶手鎖定在一個特定封閉環境中幾位相互關聯的人物中間,開創了偵探小說的“鄉野別墅派”。其作品銷量巨大,被翻譯成超過一百種語言於世界範圍內發行。代表作品有《東方快車謀殺案》和《尼羅河上的慘案》等。
在全年中最熱的一天,十二名身份背景各異、性格舉止大相徑庭的陪審團成員,在經曆了六天枯燥乏味的庭審之後,終於熬到了最後決議階段。
片中所有案件線索,其實都是在隨後的鏡頭中慢條斯理地展現出來的,觀眾竟然對這部長達九十五分鐘的黑白影片絲毫沒有感到枯燥,相反,它深深地吸引著觀眾,使後者也成為了其中一員,不自覺地進入劇情。
影片的拍攝鏡頭獨到、簡潔、流暢,尤其開頭部分,行雲流水般的鏡頭從A到B,再從C到D看起來賞心悅目而不感到突兀。
法院精美粗大的立柱、多級的台階和精致的裝潢,處處彰顯著法律的威嚴甚至奢華,而這一切與陪審團會議室形成了鮮明對比,沒有空調、唯一的壁扇的電源竟然“粗心”地與電燈開關相連,一天三美元的補貼估計買不到一只漢堡。——公義何在?
大家本以為五分鐘就能投票表決通過的討論,卻因8號陪審員(亨利.方達飾)的無罪表態而掀起波瀾,因為陪審團必須全票通過才能形成決議。8號陪審員並不確定弑父的被告無罪,只是覺得僅用五分鐘就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太過草率,應該討論下,哪怕用上一個小時的時間。
8號陪審員旋即四面受敵,成為大家的質疑和攻擊對象,各種挖苦譏諷的言辭輪番轟炸,討論變為說服8號認定被告有罪。
隨著劇情推進,無罪與有罪票的比值不斷發生著微妙變化,如同一場球賽,由1:11,到2:10,4:8,6:6平局,9:3,再到11:1,到最後,無罪全票通過。
電影節奏有條不紊,卻又緊湊富有戲劇張力,在看似只是關於一起謀殺案的討論,卻把階級歧視、種族偏見、人性醜陋、教養道德以及宗教、法律、電影、體育等社會生活內容一一涵蓋進來,一點點抽繭剝絲,疏緊有度。
在8號亮出與凶器相同的彈簧刀,模擬凶案樓下跛足老人起身看到被告逃走,老人能否聽到樓上凶案發生時的喊叫,凶案房間對面的女士能否看到被告舉刀弑父等環節的反複推敲中,一個個所謂鐵定的“證據、證言”被動搖,在成員中掀起層層巨浪。
十二怒漢在悶熱的房間裏,劍拔弩張,角力拉鋸,在申辯爭論中,同時拷問著自己的智商、良知與偏見。
被告少年只是在開頭的庭審中有一個單鏡頭,睜著呆滯、不知所以然的一對大眼,從容貌上不難斷定是來自他國的移民種裔,他所有的信息線索都是在表決討論陪審員的口中勾勒出來。
主審法官一幅慵懶的樣貌,草草散場。法院指派的辯護律師甚至都沒有一個鏡頭,就如8號所言,誰會為了這一樁沒有油水的案件費力。
十二名陪審員形象及語錄:
1號陪審員,討論中擔任主持人,一名高中橄欖球助理教練,對案件基本沒發表意見,禮貌且公正維護了討論表決程序和秩序,唯一聲情並茂的是他跟8號描述一場暴雨中的橄欖球比賽。
2號陪審員,謹小慎微卻有教養的銀行職員,初次充當陪審員,感覺新鮮有趣,有些木訥、待人和氣的形象卻不乏笑點,討論中段贊成無罪票,形成6:6平局。
——“覺得他有罪,證言很明顯了,沒人能證明他無罪。”
3號陪審員,頑固堅持有罪票到最後的暴躁強勢的中年男子,經營一家傳訊公司,多次參加過陪審團。因育兒方式強勢粗暴,導致成年的獨子已離家出走兩年,他把對自己兒子的仇恨和寒心投射到了被告身上,所以一直堅持被告有罪。錢包裏卻一直裝著與兒子的合影,可見其愛子心切以及對兒子由愛生恨的複雜情感。
——“這當中我並沒有摻雜個人感情,我只想討論事實。”
——“兒子九歲的時候,有一次打架打不贏就逃跑了,我看到,覺得太丟臉了,差點沒吐出來。我就說:我就算磨掉你的小命,也要讓你成為男子漢。我讓他成為男子漢了。他十六歲的時候,我們打了一架,他給了我下巴一拳,已經長成大孩子了。我有兩年沒見過他了。孩子啊!你對他傾心傾力”
——“又有個人出來搗亂了。好吧,是誰?快點!我想知道。一個會說話的傳教士兩句話就把你說動了,這些生活貧困的孩子一定會成為殺人犯。我就想把罪有應得的人送上死刑椅。有人出來滿口胡言,還有人聽。”
——“老兄,我見識過各種各樣的騙局。但這個演示太驚人了。”
——“你們都對這個貧民窟孩子和是非正義懷著滿腔同情,都開始聽信謠言了。”
——“你們想怎樣,我就認為他有罪。你們這幫狠心的混蛋。廢物兒子,你把自己一輩子都毀了。”
4號陪審員,對證券之外其他事情漠不關心的證券經紀人,金融界成功人士,對自己智商和思維縝密極度自信,極其冷靜甚至冷漠,極具忍耐力,沒有去接3號遞上的名片以及幾乎沒有跟在座的陪審員閑聊過一個字,可見其內心階級偏見之重。當他所堅持的被告忘記看電影情節和暴露的眼鏡壓痕細節,分別被8號和9號攻陷,才最終放棄了有罪表決。
——“他住在貧民窟,貧民窟是罪犯的溫床。貧民窟的孩子長大後更有可能危脅社會。這也不是什麼秘密。”
——“或許這孩子被打次數太多了,每人都有忍耐極限。”
5號陪審員,始終在貧民窟生活的移民後代,有明顯自卑傾向。在開始討論中唯一請求先過的人,隨著贊成8號的人越來越多,也加入到支持無罪的一方,並且根據自身經曆提供了有關彈簧刀如何持刀的重要信息。
6號陪審員,認為法院一天三美元的陪審員補助好過上班的打工族,尊重老人且富有正義感,討論最開始陷入僵局時認定8號肯定錯了,等8號否定了證人證詞時,果斷站到了8號這一邊。當3號無禮挑釁9號的時候,第一個站出來警告3號的人。
——“我假設沒用,我就是個打工的,假設這種事都是老板來。如果你把大家都說服了,但的確是這孩子拿刀殺了他父親呢!”
7號陪審員,幹銷售的棒球迷,吊兒郎當,自私自利,並對8號有諸多語言上的譏諷甚至人身攻擊。開始投有罪票,平局後轉而贊成無罪票,他這麼做僅僅是為了怕耽擱晚上八點的球票。被11號狠狠修理了一頓,才有所收斂,在12個成員中最一無是處的人。
——“你們可以一直耗下去,結果還是一樣的。這孩子一點都沒有勝算,你們看記錄,他十歲的時候就上過少年法庭,原因是向老師丟石頭。他十五歲的時候進了少管所,理由是偷車。他因為行凶搶劫被捕過,還因為持刀鬥毆被捕過兩次。他們說他是個用刀高手,他可真是個好孩子。”
——“這樣又如何,是我,我也打。”
——“你知道什麼是軟推銷嗎?你非常會。我會的是另一種技巧:陪笑、陪酒、講笑話這些小把戲。從生活上打動他們,這是我的格言。”
——“你們這些不切實際的老好人都一樣,你們就只會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你浪費我們的時間做什麼?這孩子有罪,老兄。”
8號陪審員,溫文爾雅的建築師,頭腦清醒,思維敏捷,富有強烈正義感和同情心,不懼眾勢,舌戰群儒,因為他的堅持努力和9號率先支持下,才得以慢慢理出頭緒,與支持者群策群力,最終匯聚起強大的反證清流,詮釋了“合理懷疑”和“疑罪從無”原則的生動運用,體現出對任何一條生命的尊重。其實,在開始陷入僵局、大家一片反對質疑聲中,他在亮出同樣的刀具之後,也只能抱著一絲希望,提議大家進行一次書面形式的秘密投票,如果大家仍然堅持有罪,他也只好放棄堅持,9號的支持挽救了這一無奈結局,使星星之火,得以燎原。
有兩個情節很令人觸動,一是,他在關鍵時刻拿出與凶器一模一樣的彈簧刀,使自己擺脫孤立無援的困境成為可能,可見,在庭審的前五天裏他一直在用心思考這件案子,並在第五天當晚在離被告家兩條街遠的當鋪,花六美元買到了與庭審上所有人一致認為花紋獨特稀少的凶器一樣的刀,並且冒著犯法的危險——在美國紐約私自購買彈簧刀違法。
再有,當一直與自己為敵的3號到最後崩潰、趴在桌上啜泣著說“無罪”時,其他人紛紛離席穿外套離開,只有8號同情地把西服拿過去並且幫他穿上,讓我們看到了主角的大慈悲,令人心戚戚然。
——“沒人有必要證明他無罪,檢察官有舉證責任。”
——“怎麼輪到我了,不是應該由你們來想辦法說服我嗎!”
——“事實上,案件就兩個證人,萬一他們錯了哪?他們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
——“我想問你個問題,你不相信那孩子的話,憑什麼相信那個女人的話?她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不是嗎!”
——“這個孩子從小就經常被打,所以暴力,對他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我不覺得他被打了兩耳光就會想到去殺人。”
——“從他五歲開始,他爸打他就是家常便飯,拳腳相向的那種。”
——“自從你走進這間屋子,你就一直表現得像個自封的衛道士一樣,你想看到這孩子被處以死刑,是出於私心,而非基於事實真相,你個虐待狂!”
——“這種事要想排除個人偏見真的很難,無論怎麼努力,偏見總是會掩蓋真相。我不知道事實真相究竟是什麼,我認為應該沒有人知道真相,我們九個人現在認為被告是無辜的,但我們只是在賭一個可能性,我們也可能是錯的,我們或許會放走一個殺人狂,我不知道,沒人知道,但我們有合理懷疑,而這是我們司法制度中非常珍貴的部分,除非十分肯定,否則陪審團無法判決被告有罪。”
9號陪審員,瘦弱卻精神矍鑠的老人,職業可能是牧師之類。在第二輪匿名表決中,他是第一個勇敢地站出來支持8號無罪票的,從而打破僵局。在推翻兩位證人證言的討論中,他都提出了至關重要的細致入微的細節,可以說是本片的亮點之一。“老人是寶”,此言不虛。
——“這位先生一直孤身奮戰地跟我們對抗,他沒有說這孩子無罪,他只是不確定,要獨自對抗他人的嘲笑可不容易。他孤注一擲地爭取支持,那我就支持他。我很敬佩他的動機。接受審判的這個孩子可能有罪,但,我想多聽聽證詞。”
10號陪審員,可能是汽車配件供應商,一位缺乏教養、存有嚴重歧視偏見的老者。熱傷風造成的鼻塞加重了他的急躁情緒,想盡快了結討論,一直蓋棺定論地發表不良少年及其危害的言論,到最後情緒激動地表述偏見言論,遭到所有人的不滿,只得被迫就範,改投無罪票。
——“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孩子是真的一無是處,他們身上沒有一點可取之處。”
——“你如果要一意孤行拖著不判決,這孩子會被再審一遍,然後被判有罪,畢竟他生性如此。”
——“聰明?他就是個不學無術、平平無奇的混混,他連英語都說不好。”
——“你知道這類人是怎麼撒謊的,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習性。他們殺人不需要什麼重要的理由,他們都不是好人,他們是危險的,他們不受控制”
11號陪審員,具有紳士風度的鐘表匠,嚴謹正統,不苟言笑,大多數時候處於沉默狀態。當他聽到7號兒戲般地改投無罪票,憤怒終於噴發,嚴詞質問7號誰告訴你有權利這樣玩弄別人的生命。
——“我們大家不是來這裏吵架的,我們肩負著責任。我一直覺得,這是我們民主社會的優點。我們接到通知,來這裏決定一個我們素昧平生的人是有罪還是無罪。我們作出判決,既沒有好處,也沒有損失,這就是我們國家強大的原因之一。我們不應該把這事帶上私人感情。”
12號陪審員,在紐約土生土長的廣告人士,活潑幽默,非黑非白,對凶殺案不怎麼關注,與1號有些相似,只關心自己職業相關的事情,倒數第四位改投無罪票,在3號的鼓動下又反複了一次,隨波逐流之輩。
——“這個案子沒有無聊的地方,碰到謀殺案算我們運氣好,我還以為是傷害案或者盜竊案,那才是最無聊的。”
——“在我看來,應該是我們來說服這位先生。他錯了,我們才是對的。”
劇中的討論,最終把一生都一無是處的孤寡老人和極力掩飾自己年齡的中年女子,這兩名證人推上了道德法庭,愛慕虛榮與生活困頓,剝奪了他們為人的最後一點人性。
一場暴雨傾斜而下,洗刷著濁氣彌漫的世界,帶給銀幕內外一片清涼。
電影,記錄勇者,紀錄清涼。在十二個以編號命名的陪審員當中,導演和我們只記住了像戴維斯和麥克卡朵這樣的普通人。
1957年上映的《十二怒漢》,是導演西德尼.呂美特經常尋找爭議題材的電影生涯的開始,幾乎沒有電影人能夠如此從一而終地尊重著觀眾的智商。他所倡導的“鏡頭情節”拍攝技巧,對後世電影拍攝的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