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抗爭與文明的延續

雲遊於方寸

近年的科幻小說中，索何夫的短篇《火種》是很有意思的一篇。

故事講當人類預測到文明在地球上可能最多再存續5000年，並且在發明了時間停滯技術的前提下，做了一個“火種”計劃，將各行各業的八千個志願者以及當時各種文明成果封存到三個“時間膠囊”中，埋到岩層之下，發往5000年後，計劃的發起者想的是，如果到時候人類文明不存在了，這些人可以在地球上重啟人類文明。如果人類文明僥幸沒有滅絕，而是繼續向前發展，這些人在5000年後坐享新的文明成果，對志願者們來說，當然是更幸運的事情。

然而，計劃出了錯，因為某種不可知的技術上的原因，“時間膠囊”裏包裹的人和物，並沒有停在5000年後，而是抵達了25萬年之後。三個“時間膠囊”當然不是同時到達的，最後一個比之第一個，差了三四十年，後來者驚訝地發現，人類文明在25萬年之後的地球上，已經被先到者建設得初具規模，這怎麼可能做到呢？雖然有技術，但是生產建設是需要大量的勞動力才行的呀。

原來，25萬年之後的地球上，存在著一種生物，像類人猿與蜥蜴的合體，身形巨大，全身覆蓋著綠色的鱗片，能使用獨有的語言進行交流，力大無窮但智力低下，處於類似原始人的生活狀態，自稱弗倫克人。志願者們剛到達的時候，與這種生物尚能夠友好相處，利用這些生物完成了大量的勞動，同時給予它們相應的報酬，並教會它們很多事情。但是隨著時間推移，人類生產出各種武器設備，這種局面很自然地被打破了，越來越多的人把這種生物叫做綠鬼、泥巴佬兒、臭狗屎等等侮辱性的稱呼，人們開始習慣於把它們當作牲口，當作奴隸，在它們身上打上烙印，當作自己的私有物品。

小說中，故事是從一場戰爭開始的，弗倫克人使用原始的刀箭和自制的簡易的炸藥襲擊了人類的一個基地，軍人出身的志願者柯明在戰鬥中殺死了很多敵人，也眼看著身邊的隊員一個又一個被殺。戰鬥最終於基地執行委員會增援的直升飛機投下的神經毒氣彈中結束，敵人都被毒死，戰友也所剩無幾。

柯明繼續參加接下來的戰鬥，攻打敵人的營地，並解救俘虜。狙擊了一些放哨的敵人之後，柯明和隊友驚訝地發現對方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營地裏幾乎是空的，一隊敵人已經悄悄在他們身後溜走了，柯明追上去，陸續殲滅了一些敵人，弗倫克人死的死，逃的逃，一個與人類外形一樣的女子向他走過來，柯明以為是需要援救的俘虜，從隱身的地方站出來，溫言安慰他不要害怕，女子走近了，卻向他投擲了一顆炸彈。隊友為了救柯明，撲在炸彈上，不幸身亡。

受傷的柯明醒來後，被老友餘連告知，該女子是基地的叛徒，女子叫蘇蕤，她的父母也是最先一批的抵達者，蘇蕤的父母和幾個朋友認為弗倫克人也是人，應該納入人類社會，與人平起平坐。遭受過幾次弗倫克人的盜竊、謀殺和襲擊之後，人們普遍認為不能以這些土著為友，蘇蕤父母及持有相同想法的人最終都被基地放逐了，蘇蕤因為年紀還小，被留在基地的農場工作，不料卻叛變基地，幫助弗倫克人襲擊基地的農場。柯明終於明白為什麼農場的層層防衛措施都失效了，讓敵人攻了進來。他心中充滿了對叛徒的憤怒，一心想追上蘇蕤，並親手殺死她。

當柯明終於追上蘇蕤，並把她逼到一個懸崖邊上時，他發現她懷孕了，這讓他有些猶豫，作為一個文明社會的公民，柯明始終還認為處罰需經審判。這時，蘇蕤做出了一個讓柯明震驚的舉動，她脫下衣服，柯明發現，在她的腹部肩背上，也覆蓋著層層的綠色鱗片。原來，蘇蕤是其父母用人類與弗倫克人的生殖細胞做出來的試管嬰兒。蘇父想要借此證明，25萬年之後的地球上的弗倫克人，正是人類的後裔。蘇蕤的叛變之舉，也是因為自己的懷孕及生產，可以證明這個事實，她必須要保全自己。

柯明懵了，這時卻被一顆子彈穿透了，射出這顆子彈的，竟然是老友餘連。餘連跨過倒在血泊之中柯明的身體，與蘇蕤爭論起來。蘇蕤指責餘連們，雖然日複一日重複著“一切為了人類”的口號，卻無時不刻地奴役、襲擊、殺害自己的人類同胞，並且用最惡毒的方式侮辱他們，醜化他們，壓迫他們。而餘連則辯稱，自己的使命是盡一切可能使人類文明傳承下去，而人類文明不是個體，不是攜帶著成堆變異基因的退化種群，為了人類文明，犧牲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必要的。

最終，奄奄一息的柯明，奮起抱著餘連墜下了懸崖。柯明的選擇是可以理解的，除了對餘連為滅口向自己下手的仇恨，可能還在於，他既然不能把自己視為殺戮的工具，而是當作一個人，那麼，他當然會理解，為什麼弗倫克人不願意成為工具，也想要維護自己的權益，就算他們智力不高。

讀這樣的故事，使我不由得思考了一下什麼叫做人類文明。僅僅是那些科學技術，物質層面的創造，就叫做文明嗎？槍炮導彈宇宙飛船就是文明嗎？人類社會從野蠻走向開化，從愚鈍走向文明，文明更多是體現在精神層面上的，開放和包容是文明，自由和平等是文明，公平和正義是文明，追求智慧和真理是文明，惻隱之心和與人為善也是文明……文明終歸是要改善人的生存處境，而不是恰好相反。

文明的火種，是用來點亮燈盞，煮熟食物，摒退寒冷和黑暗，而不是把求不得，帶不走，不入眼的一切一把火燒掉。

小說裏的故事，在現實世界也有投影。發現新大陸的歐洲人對當地的土著印第安人實施了種族滅絕，來到非洲的白種人，把黑人變成奴隸，納粹認為猶太人是劣等民族，土耳其人也曾對亞美尼亞人進行過種族大屠殺，他們代表著先進的人類文明嗎？看到小說中的“綠鬼”，很容易讓人想起，黑人曾經被稱為“黑鬼”，中國人曾經被稱為“支那豬”。

時至今日，種族歧視在白人世界裏死灰複燃，愈演愈烈，這是文明的退步嗎？網絡上甚囂塵上的各種地域黑，外貌黑、階層壁壘、性別歧視……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各種罵戰，算文明的悲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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