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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懲罰不了的壞人

越來越敢拍，韓國影視劇在對現實題材的挖掘上已經走得很遠了。

近期播出的劇作《模範出租車》，一部以暴制暴的典型爽劇。

它以韓國種種令人痛心的惡性事件為故事原型，如素媛案、N號房事件、校園霸淩、職場霸淩、電信詐騙、無辜冤案等。

《模範出租車》中的男主金道基（李帝勳 飾）

這部劇以一種遊戲的方式，將法律懲罰不了的壞人納入複仇之中。

複仇者既是遊戲規則的設定者，也是高級玩家，在遊戲裏以善之名將惡人耍得團團轉，暢快地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在第一集，以素媛案主犯為原型的角色剛一出獄，就被複仇出租車拉走。

對方在車裏被痛毆，還被關進了地下監獄，抬不起身吃不飽飯，暗無天日地接受懲罰和教化。

校園霸淩那集，對同學施暴的壞孩子頭，法律管不到，教育又沒用，在學校裏狂妄囂張，為所欲為。

《模範出租車》中的校園霸淩片段

所幸被道高一丈的複仇者輕松吊打，最後一腳踹下高樓。

類似的，偷拍不雅視頻者被射爛下體，電信詐騙頭頭自己反被騙得人財兩空，毫無憐憫的殺人犯不知情地傷害了自己的孩子……種種劇情配合著快節奏音樂，營造一個賞善罰惡的更殘酷的世界。

哪怕它僅僅只是一場安慰心靈的幻想，也足夠讓人痛快了。

如果說《模範出租車》是以堅硬對抗堅硬，那麼同期播出的另一部由李帝勳主演的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則是溫情地揭開社會的暗面。

《我是遺物整理師》豆瓣評分

它改編自韓國作家金璽別的散文集《離開後留下的東西》，故事圍繞“遺物整理師”這個職業，聚焦人的離世前後，深度嵌入韓國社會的傷痛記憶，以及一些新近熱門的、卻又是廣泛存在的社會矛盾。

故事的主人公韓可魯和他的爸爸韓靜佑是遺物整理師，他們的公司叫天堂移居（Move to Heaven），顧名思義，寓意著將逝者的靈魂移居到天堂。

一般情況下，請職業人員來清理居所、整理遺物，多是非正常死亡。

在原著中，主要是孤獨死、自殺、犯罪離世，劇中所表現的離世者有類似之處，但更為典型。

劇中救人時被殺害的同性戀醫生，他的感情始終沒有得到家人的認可

比如，有救人時被殺害的同性戀醫生
，他的愛情因為受到家庭的強烈反對而悲劇收尾，他的死亡就融合了同性戀在韓國的處境；

有大城市的獨居青年，在工廠工作時被機器壓傷腿，但因為窮沒能及時去醫院，而傷口感染，在逼仄的出租屋裏孤獨慘死。他的死因被公司隱瞞，這樣的死亡聚焦大城市無依無靠的年輕人艱難的生存境況；

傷口感染在出租屋去世的獨居青年

有善良的幼兒園女老師，被偏執的男性追求者不斷傷害又難以逃脫，直到最後被上門捅死。她的故事濃縮了如今兩性關系中弱勢女性的掙紮與自救的困難；

還有身患老年癡呆的老奶奶無人照料死於寓所，她被發現時早已去世多時，屍體都腐化，地上爬滿了蛆蟲。

她生前得不到子女的關愛，兒子兒媳像像禿鷲般，只等她死，去啄食她留下的最後一點財產。

被子女拋棄的老人，在貧民窟裏去世

而劇中另一對恩愛的老夫妻則選擇攜手自殺，他們害怕其中一人先走一步會留下另一人得不到照顧。

片中老人的死，都是老何所依的問題。

中國也不缺這樣的題材，前不久冰點周刊出品的紀錄片《我在武漢整理遺物》，拍攝了在新冠疫情中失去家人的三個家庭
，遺物整理師去到各自家中，幫他們為親人做最後的告別。

不論是這部紀錄片，還是韓劇《遺物整理師》，觀看都是挑戰情感的，太勾淚水。

《我是遺物整理師》海報

死亡題材容易打動人，它觸及人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東亞人雖然人際聯結緊，情感稠密，卻也多羞於表達感情。對很多人來說，表達情感是使人感到困難、想要回避的東西，但感情堵在心口，因為突然而至的死亡徹底失去表達機會時，也會成為永遠的遺憾。

而遺物整理師的存在，就是那些見證、收集、甚至有可能彌補各種遺憾的人。

留下的，都只是一個黃色小箱

遺物整理師的工作並不好做。

逝者的屋子幹淨還好，若遇到凶殺現場，就得面對滿地血汙，又或人已死去多時，得要清理腐化屍體留下的粘稠汁液，以及滿地的蛆蟲，更不必說還要被窒息的熏人氣味纏繞。

要克服的心理障礙，可想而知。

整理的常規的流程，是先對逝者致以默哀，宣告死亡時間，然後打掃、清潔，把遺留物品分類整理，判斷是不要的東西就扔進黑塑料袋當垃圾處理，認為對逝者重要的物品，會放進一個黃色小箱子裏，寫上姓名，交給逝者珍愛的人。

不管死去的人是一貧如洗還是生活富足，死後真正留下來的被認為最有價值的東西，往往都只有一個黃色小箱子那麼大。

遺物被整理在一個黃色小箱子裏

而對遺物整理師來說，他的職責就不僅僅是收拾遺物這麼簡單了，他們還要盡可能理解逝者生前的生活，想象他的所思所想，判斷什麼是對他重要的東西，誰是對他重要的人。

二十歲的韓可魯剛上手時，這種工作對他來說還是困難的。

他和爸爸來到傷口感染去世孩子的出租屋裏，家裏的東西不多，還能看到保留著的超市票據，上面都是一種口味的紫菜包飯的信息，可魯便以為那孩子愛吃紫菜包飯。

但事實，並非如此。

仔細梳理票據上的信息，才能發現，買得多並不因為他愛吃，那些恰好都是便利店裏即將過期的打折食物。他是要省錢。

去世的年輕人對生活充滿向往與憧憬

如此，可魯和爸爸理解了他，在整理遺物時，把他生前沒有沒有吃完的杯面，放進黃色小箱子裏，在靈堂交給他的爸爸媽媽。

然而見面才知，孩子的父母原來是聾啞人，還身患其他疾病，他想存錢想給爸媽治病，才省吃儉用的。

工廠的老板來靈堂塞給媽媽一點錢，欺負他們一無所知，隱瞞了孩子因為工傷去世的真相，只說給她錢是為了表示關心。

但可魯的爸爸知道真相啊，他把孩子去世的實情以手語告知了父母，兩代人之間那段空白的、差點消失於世的真相，以及孩子那未了的心願，便重新接續到了父母的身上，他們終於了解兒子生前是怎麼努力地活著，雖然仍悲傷得泣不成聲，但心裏生出一股力量，挺直腰板把錢扔回老板手裏。

年輕人去世的實情

這之後的可魯慢慢學著自己上手，盡己所能地像爸爸那樣還原每個逝者的心願。

他為拳擊手的黃色箱子裏裝進比賽贏得的獎狀；

在幼兒園老師的黃色箱子裏裝進她為小朋友們買的書；

為無人照料的老奶奶裝好兒子工作後給她買的第一件保暖衣；

也鼓起勇氣將爸爸的工作服整理好——爸爸等不及可魯成熟，因為心髒病早早去世，可魯知道，爸爸愛他，也熱愛著他們的職業。

韓可魯和爸爸韓靜佑

在劇集的每一個小篇章中，伴隨著可魯整理遺物，逝者生前的關系和身後的故事逐漸清晰、明朗。

當盒子交到生者手裏，離去的人被重新理解、被繼續思念，他們留下的遺物不再僅僅是一堆物品，還是他們曾經活過、愛過的證明，是逝者的生命意志在生者身上的延續。

整理逝者，是為了治愈生者

其實對於可魯來說，想象逝者的生活、還原他們的願望、理解他們的情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是一個患有阿斯伯格症的人，這種病是自閉症（孤獨症）譜系中的一種。

《我是遺物整理師》劇照

近些年來的影視劇中，自閉症（孤獨症）的露出越來越多，韓劇之前已有《雖然是精神病但是沒關系》，大陸前幾年也有李連傑和文章主演的《海洋天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們的確加深了公眾對自閉症（孤獨症）的印象。

這種最近幾十年來才從精神障礙中細分識別出來的神經類疾病，典型特征是社會化難度比健康人更高。

劇集中的自閉症（孤獨症）主人公很難像普通人一樣讀懂別人的表情和意圖，他們害怕親密，表現疏離，往往專注視野狹小。

《我是遺物整理師》劇照

如今的社交生活大大複雜了，社交需求變高，社交能力不足因而更突出、頻繁，以至於這種疾病的邊界在存在一定程度的模糊，一些極度內向的人有時也會被指“自閉”。

劇中的可魯是被確診的自閉症（孤獨症）患者，他開口講話很晚，從不主動親近人，接受爸爸的擁抱對他來說都是困難的，
他很少與人有直接眼神交流，喜歡魚類，遇到危險時就會以頭撞牆，默念各種魚類小百科。

患有自閉症（孤獨症）的可魯

可魯也不理解人們相處的社會規則和一些基本規範。

在爸爸去世後，爸爸的同母異父弟弟（李帝勳飾）住進了他家，一次李帝勳因故離開家，可魯找不到叔叔了，到處貼尋人啟事，上面選的照片醜醜的，簡介裏寫著“不愛洗澡，不講衛生，喜歡罵人”。

社交障礙，低情緒理解力，社會化程度低，這些都是可魯的特征，但導演恰恰選用這樣一種角色探入人際關系深處。

因為自閉症（孤獨症），可魯所需要的陪伴和教育極度需要耐心和愛心，幸運的是他的爸爸媽媽給了他最完滿的愛，最恰當的教育和訓練，最重要的，爸爸還帶他做了遺物整理師，教給他謀生的手段。

“誰是世界上最棒的人？” “韓靜佑的兒子韓可魯”

當爸爸媽媽去世前，他們都滿懷愛意地謝謝可魯，謝謝他在爸爸媽媽人生中的出現——他們不覺得自己在單方面地輸出愛，相反，陪伴與治愈是相互的。

而在劇集的最後，我們才知道，可魯甚至不是爸爸媽媽的親生孩子，他是一個棄嬰，被曾經是消防員的爸爸救回來收養。

爸爸去世，可魯不能完全理解那是什麼意思，但他踏實地走上遺物整理這條路，自閉症（孤獨症）帶給他一些缺陷，但也使他專注於細節，“想”得比別人更少。

死去老人的兒媳覬覦婆婆的錢，要求可魯幫她找到，可魯解讀不出兒媳的惡意，或者不那麼敏感，他從髒汙的床墊下找到，清理出來，洗幹淨。也因此，他才能從錢幣上，發現去世老人的真正心願。

因為他的執著，兒子也才能在去世媽媽的遺物中，看到她一直珍藏著的，舍不得穿的保暖衣，重新想起媽媽的好和自己也曾有過的孝順。

同性戀醫生的遺留情書被可魯找到，可魯認定了它的重要，交到醫生爸爸手中，但情書被惱怒的爸爸扔進火盆，可魯不知危險，探手到火裏，搶救下被燒得只剩一角的情書，又執著地找到了醫生的戀人，幫他明白了醫生的真正心意
——在那之前，他們早已分手，留給戀人最後的記憶，是醫生的決絕。

但他不知道，死前的醫生，已鼓起勇氣，准備回頭找他。

去世的醫生給戀人的情書

可魯的叔叔小時候以為哥哥韓靜佑拋棄了他，一直心懷怨恨，後來他作為地下拳擊手失手將人打死而入獄。因為韓靜佑的去世，他在出獄後才意外獲得了對韓可魯的監護資格，也是以韓靜佑的生命故事的展開為契機，這一對兄弟之間長久的誤解和怨恨才得以有機會解開。

生命裏有太多的誤解和意外。

整理逝者的遺物和故事，不僅是為了紀念離開的人，其實也是一個治愈生者的過程。或許這才是這部劇想表達的完整意義：我不會忘記你，我也會好好活下去。

作者 | 蘇米

編輯 | 季潔

排版 | 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