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觀園——訪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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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嘉賓 斫琴名家王鵬

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上的那把“太古遺音”正是出自他手

王鵬：古琴的來源其實是我們祖聖先賢，無論是伏羲，還是神農氏，孔子這些聖人們，他們是為了用這種音樂治理天下，叫“琴音調而天下治”。

王魯湘：對。

王鵬：這種理念來去，也許是湊巧，也許是智慧。看到了這個鳳凰棲於這個梧桐樹上投下的影子，造成琴吧。削桐為琴，繩絲為弦。為了和天地之和，明明德。首先它的設定的定義就已經很高了。但是如果是光給它一個虛無的概念，它有多高多高的境界，沒有實際的體驗，不能說服人。所以經過彈琴以後，你會發現，確實不太一樣。

古琴是雅樂重器，自古被視為“八音之首”。古來文人彈琴，“坐必正，視必端，聽必專，意必敬，氣必肅”。

王魯湘：古人經常是張琴於野。就在這個天地，這個大野之中，然後彈琴。這一個令眾山皆響，而且達到一種天地變色的這樣一種境界。但是為什麼它會有那麼大的威力呢，在我們的古人看起來。

王鵬：這個琴弦其實並不起到一個音量大小去感染人的作用。它最主要的作用是聲音的屬性。

王魯湘：屬性。

王鵬：古人去講就是形影相隨，音聲相和。形跟影好理解。形跟影好理解，音和聲怎麼理解呀？什麼是音呀，什麼是聲呀？它不太好理解，不可分。但是你要仔細研究，彈琴久了，你會發現，真的這個聲音，音聲是可以分的。有音頭，有音尾。所以這樣音聲相和。這每個音，其實它有屬性關系。比如說這個咪，音頭是mi，音尾是yi。mi yi。它的能量是什麼，向前鑽。

王魯湘：對。

王鵬：這個屬性是怎麼來的呢？它又對應了什麼呢？其實它對應的就是我們木性。一個春天，向上，運動，生長的感覺。所以它往上頂的感覺。mi，汽車喇叭的屬性，mi mi di di。你用la la so so沒這個感覺。所以這就是它的最重要的東西。mi so。so往上沖。但是它尾音是什麼？是ao。所以so ao，頂到頭再下來。叫陽之極而轉陰。它是這麼個能量關系。所以它對應了火星，夏天，南方，炙熱的感覺。而對應顏色就是紅色。

王魯湘：就是五音對五色，五色對五季，五季最後對五行，是吧？

王鵬：對，還有五味都可以對上。

王魯湘：五味都可以對應。

王鵬：就是中國的這個文化，把宇宙關系吃透了。尤其是在聲音上，研究得很明確。這個角徽宮商羽對應了木火土金水。對應身體的小五行，肝心脾肺腎。還對應這個思想智慧，仁禮信義智。這個瓠巴彈琴能使魚跳躍，這個伯牙彈琴能使六馬仰秣。這些概念它真的是這樣嗎？我相信會有。因為它的屬性對應到了。

王魯湘：屬性對應到了。

王鵬：對，所以動蕩了血脈。流通了精神。產生了它那種不得已而形成的行為。所以事物可能宇宙沒有大小。那我這個聲音雖然小，它是絲弦，聲音很小，但是屬性對了。可能就會引起本質上的共振。

一張琴一個宇宙，宇宙無垠，以琴演之，以小觀大。

王魯湘：是不是根據這樣一個概念，我們說叫做宇宙全息，整個宇宙的一個形象，或者它的屬性也全息在一把琴上頭呢。

王鵬：我覺得這是自然的。就剛開始設定琴的時候，其實就這樣想的。面板，弧形為天。

王魯湘：對，這是個拱，天為穹窿。

王鵬：對，底板平坦為地，琴長三尺六寸五。

王魯湘：三百六十五周天，一個周天。

王鵬：對，還有琴頭六寸為六合。

王魯湘：六合。

王鵬：天地四方。

王魯湘：對。天地四方上下。

王鵬：對，六合，然後琴尾四寸為四時，春夏秋冬。對，琴弦五個音，角徽宮商羽，是五行。所以它這個十二個月加一閏月，十三個琴徽。對，所以它的所有的理論，還有後面的龍池鳳沼，代表江河湖海。所以這高山，嶽山是高山。琴弦是流水，山高水亦長，江深海亦深。所以整個把琴的這種設定，崇尚自然，崇尚尊重，敬畏宇宙，我已經都在裏面了。

在古琴演奏中，意境和節奏的變化，代表了一個人的審美高度，也就是說修行到了什麼程度，格局也會隨之變化。從沈陽音樂學院古琴制作專業畢業的王鵬，兜兜轉轉三十幾年的光陰，斫琴、悟琴、彈琴、授琴……肩負著古琴複興的使命。

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古琴傳統制作技藝”項目的傳承人，王鵬在多年的研究與探索中，形成了屬於自己的精湛、完備、系統的斫琴工藝。除了傳統琴式，王鵬還創作百餘種新琴式，但樣式雖有變化，斫琴人對琴內核的追求卻始終如一。

王鵬：在這個創新的這種理念上是這樣，就是你要繼承傳統的審美，比如說它的發聲結構，龍池鳳沼，裏面的槽腹關系的意義是什麼？

王魯湘：對。

王鵬：它為什麼要這個中間納音厚一點呢？這個雷威講做琴說納音厚一點是把這個音孔，這個縫隙變小。聲音欲出而溢，徘徊不去，乃有餘韻。這種理解在這個聲學上講是說不通的。它不是說你把這個音孔的眼堵小了。它流不出來，才有韻，不是這個概念。應該恰恰是厚納音，讓聲音振動能量積累在的時間比較長。讓它慢慢釋放，這才有餘韻。所以納音要厚。這你要懂得這個道理，你就會知道，納音的地方應該厚，厚到什麼程度，這個有度的。餘韻太長了，最後你彈下一個音，它還在呢，這不影響你的餘音了嗎？所以它有度。還有就是高音，低音區的結構，這個位置的均勻，九德，奇，古，潤，透，圓，靜，芳，清，勻。是不是都能平衡？

王魯湘：平衡，就所謂琴有九德，雖然這個是音色的問題。

王鵬：對，那最重要其實是勻。勻最重要。低音，高音，中音的音色要勻。所以你在這彈這個古琴。在這彈變成琵琶了，在這彈就變成柳琴，這不行，這不叫勻。音色不勻。音量不勻。在這彈聲音大，在這彈聲音小，在這沒聲了。這也不叫勻。這是最難的一個古琴制作的技術問題。

造型要比例協調，聲音要中正平和具備九德，這些細節就是對傳統文化度的把握，王鵬賦予一張琴生命和氣質，以道禦器，而道在器中。

王鵬：古人的這種器的審美設計。已基本上形成定式了。比如說，琴尾窄，琴肩寬。然後呢，基本它的長度，尺寸基本定式了。但是這裏面有些細微的變化，比如腰部的變化，所以這個頸部兩個彎，這個腰部也是兩個彎。就是鳳勢式。

王魯湘：對。

王鵬：如果這頸部就一個彎，這也是一個彎，就是神農式。如果這是一個彎，這變化兩個彎了，就伏羲式。能夠去繼承這些條條框框，審美，之後，你做的其實改造，特別難。因為琴太成形了。

王魯湘：太成形了。

王鵬：太成熟了。

王魯湘：對。

王鵬：在這個方面做一點超越。

王魯湘：它已經簡約到極致了。

王鵬：對，你做一點超越。

王魯湘：越簡約的東西，你越對它沒有辦法。

王鵬：對，你越超越它越難。你做不到了。它說在這裏面還要超過古人的話，那你要下很多工夫。

王魯湘：而且要做這麼多式。你像說古人留下的琴式一共說了有五十一式是吧？王鵬：對。

王魯湘：但事實上經過你的這一個篩選以後。也不過就是三十幾式。

王鵬：對，我淘汰了二十多張吧，就二十多個式樣，我覺得太不靠譜了。

王魯湘：不靠譜是吧？

王鵬：對，從聲學上過不去，審美上也過不去。

王魯湘：那現在你加上古式和你自己發明的，一共現在你手裏做過多少式。

王鵬：大概一百三十多種吧。

王魯湘：一百三十多種。

王鵬：我有個理念，我覺得是古人太忙了。很多實際上應該在春秋戰國，甚至是起碼是宋明以前都應該出來的式樣。因為他們太忙了，忘記了。所以我就替他們把它們做出來。聽起來是一句玩笑。但實際上是嚴格遵循歷史的依據。然後依據審美，然後去把它創作。

王魯湘：而且最後一個檢驗的標准，要演奏。

王鵬：對，要演奏。

悠悠千載，古琴究竟為誰而彈，彈給知音聽，彈給自己聽，亦或是彈給自然萬物天地宇宙。於當代人古琴是怎樣的存在，於世界又該如何認識古琴，王鵬在與中英澳藝術家共同創作古琴音樂舞劇《初·無垠》時寫道:“終有一天，人類會回歸純粹，我們與地球的關系也會回歸美好純淨。這就是我與團隊制作的初心，也是所有人類的美好願望”。

王鵬：我曾經有一句大話，我說古琴拯救世界。這也是我好多年前就說，其實這話的意思是什麼呢？就是未來的時代，我相信人經過了這麼多年，地球上的科技，技術，各個方面，醫療什麼都已經蓬勃發展起來了。但是自己的內心沒有強大起來。我說的這是什麼意思？缺一條腿。人得兩條腿走路。一條腿是你內心文明的建立，很高級別的修養。另一方面是科學技術。很厲害。但是現在文明程度沒上來，科學技術倒很厲害了。所以你要有非常強大的文明，自覺控制了這個非常完美的技術。才能使科技為人類造福。否則的話，只是造一些核彈頭吧。

王魯湘：就是要通過古琴來調心。

王鵬：對。

王魯湘：不僅調一個的個人的心，而且還調人類的心。

王鵬：對，要通過古琴所承載的中國傳統文化智慧，讓世界去理解人的始終，生命的意義，跟自然的關系，如何對待自己的內心，與自然的關系。如何對待我們蓬勃發展的技術和我們內心文明不道德這種瘸腿。那麼這些東西，如果真正去明白這個，我相信向內求，內心的文明是更重要的。而什麼能給你內心的文明去找到呢？琴，古琴能找到。從出生到進入社會，到你的生生死死，這種，這種過程吧。其實人有的時候控制不了自己。但是呢，琴恰恰是一個，可以跟自己對話。可以去毫不客氣地指出自己的缺點，指出自己的問題，使自己自省的一面鏡子。能夠照耀到自己的內心。還有一個呢，琴會引導。它會引導你走向正確的道路。所以它的聲音就是沉穩的，安靜的，產生智慧的。然後從一個這樣的感覺，你覺得音很正，你的音樂風格也應該配上這個音，你不能把這麼正的音彈出很邪的音樂風格吧。它音色不吻合。所以用這樣的音，你自然而然就彈出了很正能量的音樂風格。而這種正能量的音樂風格可以動蕩你的心，思想。讓你去，你的行為跟心和思想保持一致。所以正音正心，音正而心正。

王魯湘：中正平和。

王鵬：對，在內心裏尋找自己的應該有的文明。

王魯湘：實際上蔡元培先生說以美育代宗教，在中國古代一直就是美育代宗教。

王鵬：對，沒錯。

王魯湘：自古以來就是美育代宗教。

王鵬：我也特別欣賞這句話，對。

編輯：王竹、林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