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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2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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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作家夢
文猛
在電腦上敲出這個標題,妻子和女兒幾乎同時發出“嗤”之聲,然後表達出你也算得上作家?你有過多少鴻篇之作?你出過多少書?豆腐塊的東西確實發過不少,豆腐作坊可以、坐家可以,雲雲。我不敢再敲字。詢問文聯,文聯說你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稱作家不過分。
總算踏實,先這麼稱著。
我出生在一個叫白蠟灣的偏遠農村。村子裏有山,山不高,更算不上秀。村子裏沒有河,連一條能夠長流的溪也沒有。村子裏還是有水,那是水田裏的水,水井裏的水,是天空落下的水。要是十天半月無雨,大家就像莊稼一樣枯萎,就得到外村挑水——這樣的地方就算再荒唐的風水先生也不會光顧,人也許傑但地卻不靈,這樣的地方養活人都很困難還能談得上出什麼才。因此,我樸素的故土並沒有給我及我的弟兄我的鄉人以任何走向成功的暗示。
說到暗示還得說件也許會遭來非議的事。
如果不看見我爺爺穿著草鞋一身土一身泥地在村裏掙工分,單看他如雪的長須和手下那筆漂亮的毛筆字,你絕對覺得這老頭會是一個學者至少是私塾先生一類。
等到父親成家立業,爺爺給他還沒有影兒的孫子取好八個名字:“明發萬代猛勇剛強”。看不出什麼中心意思和價值取向,就響亮。大家就笑他,你養活你目前的幾張嘴就不錯了,還八個?還都是男孩名字?
母親真生了八個,不知是名字陽氣太重,還是命中注定父母無女,我前面的姐姐弟弟後面的妹妹都夭折,留下六個齊刷刷的男孩。後來我寫文章取筆名文猛,把中間的“賢”字輩分省去,有人說我狂,文猛文猛文章有何猛,沒有考慮更多,名字排在我頭上啦······
有一年冬天,村莊漫天雪花飄舞,全家人圍在火塘邊烤火。爺爺說我來看看你們的未來。爺爺翻出我們六弟兄的生庚,掐著指頭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地念叨了半天,說到我,爺爺笑了,咱文家對得起這個“文”字的還數老五啦,別看他現在說話結巴,老五命帶文昌妙筆生花聲名遠播······哥哥們笑我說你······你舍(寫)個文······文文章給……給我們看,全家人笑成一團。母親嘲笑爺爺老糊塗啦,說一群孩子整天在這巴掌大的地方挖地挑土放牛割草,吃不飽穿不暖,還當官還寫文章還衣錦還鄉?
爺爺說相信自己,相信將來。
外面雪下得越來越大,母親叫大家吃飯,說來年會是一個豐收年。那個雪夜,從來吝嗇的母親居然煮了一大桌好菜。
1975年9月1日,四哥帶著我在我們村的村耕校讀書,在那個山梁上的小學,我讀書成績不聲名遠播,我的調皮卻是聲名遠播。在那所學校有兩道關於我的風景至今讓老師和同學談論,那就是我幾乎每天被老師請到黑板前站著給老師當“助教”,我父親幾乎隔三兩天會被叫到老師辦公室接受“狀紙”。如果說那時我能夠顯露出爺爺預言的寫作之才,那就是我的檢討書保證書寫得多,裝訂起來出幾本書沒問題,而且每篇檢討保證之類的書面東西發表範圍很廣,很多重量級的檢討和保證書都上了村辦公室的公告欄,全村人都讀到啦。
不過那時我調皮歸調皮,成績還不錯,大約這也是老師對我不拋棄不放棄嚴加看管的原因。我很喜歡看課外書,爺爺從書箱裏抱出大捆的書,我不讀,書上面沒有插圖,字還是豎排的。我看哥哥們的語文課本、歷史課本,家中唯有的兩本白話文書,一本是《把一切獻給党》,一本是當兵的表姐夫從部隊帶回的反映部隊生活的小說集《龍騰虎躍》,我幾乎讀到能背……爺爺就對他的寶貝書歎氣,說古人的書不讀,要吃虧的。
後來的為人為文經歷中,到需要爺爺那些珍貴的古書指點時,再回老家,那些古書因為歲月和不知珍惜的子孫的落寞都朽得面目全非······
我因為不懂珍惜沒有從先賢那裏獲得營養,讓我的為人為文沒有底氣沒有大氣,但原生態的鄉村生活、艱辛的求學、親情的感恩給了我厚積薄發的創作積澱。
我家的隔壁是村裏的古榨油房,在木榨聲聲的召喚中,每年油菜和油桐收獲的季節,總有遠遠近近的人們來這裏榨油。木榨聲歇息的時候,大家都坐下來,品著鄉村的苞穀酒,講很多很多的故事和奇聞。我和弟弟就是在那裏聽到了諸如《七俠五義》《隋唐演義》《說嶽傳》等,更多的是聽到很多民間故事民間歌謠。力量與榨油號子的激情,故事與清香的飄舞,給了我們灰色童年一抹亮色。
我家屋前的山梁上是一塊天然的土壩,村裏就在壩邊蓋上村裏的倉屋。夜守倉屋那是村裏給得最低工分的活兒,家裏人少的家庭都看不起也掙不了這每晚的3分。我家弟兄多,掙這工分大家都不會說什麼。我家盡管人多,哥哥們該成家的成了家,四哥在遠方讀書,弟弟又小,家裏這份工分自然該我掙。村裏每晚輪流派出個大人同著我一塊守倉屋。寂寥的風,落寞的月,淒清的犬吠,我就纏著一同守屋的大人給我講故事,又給了我生活積累的機會。
真正促使我把寫作作為自己的人生之路,是我身不由己的考入萬縣師範學校。
1983年6月,我初中畢業,踏入位於萬州城郊偏僻的土地名叫亢家灣的學校,古樸的校園,高大的水杉樹,凝重的校訓碑,給了我們歷史的厚重,也給了我們前景的沉重。進入這所未來山村教師的搖籃,我們清楚地知道我們將迎候的會是怎樣的生活。從山村出來渴望以自己的苦讀去融入繁華,去過上一種不同於父輩的全新的生活,我們還得重複。
學長們告訴我,學習寫作吧,給自己一方心靈的天空,讓煤油燈下昏暗的山村多一份心靈的明豔,讓孤寂的星空多一份夢想的輕松。
我沒想得那麼的空靈,我想得很實用,分析總結我那些從這所學校走出去的學長們的人生之路,我深深地知道,作為一個師範生,作為一個不甘於作一輩子山村教師的學校叛逆,寫作也許是改變命運的重要之路。
我寫出了第一篇被自己認為文學的東西《永遠的懷念》,是懷念毛主席的文章。我知道天高地厚的含義,我知道中國理想中共同的急功近利的危害,但我第一次投稿就投給了《人民文學》,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去傳達室,看郵遞員能否交給我一封來自北京的信件——每天的失望中我連一封打印的退稿信也沒有收到。學長們告訴我給學校蠟炬文學社的校刊吧,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一周後我的文章居然在文學社的板報《水杉》上刊登出來,不去討論鉛印與否,這應該是我的處女作,至少是被老師和同學承認為有些像文學的東西。
家裏人都知道我會寫文章啦。最高興和自豪的自然是我的爺爺,他說,我的預測沒錯吧,咱文家終於出了個對得起這個姓的人啦。爺爺叫我端了板凳到院壩上看星星,說孩子,一個有理想的人要學會看星空,天有多高,星星就有多高。
我永遠記著爺爺的話。
1986年4月1日,傳達室喊我接電話,說爺爺去世啦。趕回家中,爺爺已躺進屋後山坡的新墳。父親把我叫到他病床前,說賢猛啊,爺爺到死都一直念叨聽你寫的文章,你去給爺爺念一篇吧!
跪倒在爺爺墳前,我何嘗不想給爺爺展示我的文章啊,可我那些算作文的東西我能念給爺爺嗎?直到10年之後,我才寫出了《修路的爺爺》,在《青春》上發表,還不知爺爺在遙遠的天國是否讀到他不肖子孫遲到的聲音?
1986年5月3日,門衛老頭喊我接電話,我父親去世了。爺爺墳頭的長明燈還未熄滅,遺憾的父親又睜著雙眼同著一副黃燦燦的棺材走向青山。大哥說,父親到死也沒有閉上眼睛,他等我給他拉一曲二胡,讀一篇我寫的文章,想到暑假父親叫我提著二胡在山梁上拉的得意,想到父親讓我把寫的文章貼在村辦公室的自豪,直到六年之後我從鄉村中學調到城裏工作,我終於才明白父親的用意,山梁的高度是孩子的高度,孩子的高度是父親的高度。那一年,我連續在《教師報》《健康報》等報刊上發表了好幾篇關於父親的文章:《山梁上的琴聲》《父親,最後的山村赤腳醫生》等。我在散文《山梁上的琴聲》中寫到:其實,屋前的山梁算高了,是村裏最先照到太陽的地方,然而有孩子站在山梁上,於是在父親的心中那山梁就不算高······
死不瞑目的父親啊,這是你的意思嗎?
我真正發表第一篇文章,或者准確說第一篇變成鉛字的處女作,還是1989年6月,我把我的第一屆初中畢業生送進中考考場,我帶著我寫的散文詩《小城的一雙眼睛》,好像是寫清潔工的,以無比崇敬的心情去《萬縣日報》副刊部拜訪當時編副刊的向求緯老師,像一個小學生一樣滿頭大汗地站在向老師面前。向老師非常和藹,叫我坐下,給我端出水果,拿來扇子,說你熟悉城市嗎?你熱愛城市嗎?為什麼不寫自己熟悉和有感情的生活?他讓我把文章留下,送了我好幾本書。沒想到兩周之後,在《萬縣日報》的《三峽》副刊,我的散文詩發表啦!文章並不長,大概有三四百字,可就那幾百字的文章裏,我幾乎看不到我原作的影子,我這才知道我敬重的這位編輯這位從城口老區裏走出的知青作家的良苦用心。就那麼豪不起眼的文章,我的學校轟動啦,我的山村轟動啦,我那多難的家庭轟動啦。因為這篇處女作的激勵,我開始相信自己肯定自己,那年居然不斷在《少年文藝》《散文》《邊疆文學》《山花》上發表了好幾篇文章。
爺爺當年也許太經意的暗示給了我夢想的高度,父親讓我提把二胡到山梁上演奏給了我脊梁的高度,沒想到,對於我這個從農村出來的孩子,我的寫作給了我人生的高度和亮色,我小小的寫作成就改變了我的生活和前景。
1992年9月,縣教育局看到我寫作的功底,把我從偏遠的山區中學調到教育局工作。
1994年3月,又是因為我寫作的成績,宣傳部把我調了過去,專門從事新聞報道工作,經常深入鄉村、工廠、學校采訪,特別是偉大的三峽移民給了我豐富的生活素材,給了我創作的金礦,給了我文學創作的高度,除了新聞作品外,每年要發表幾十篇作品,而且時不時還獲得很多省級以上的文學獎勵,最豐收的是1998年,那一年獲得江蘇、四川、吉林、重慶等省市級文學作品報紙副刊作品一等獎就有8個,獲得各種征文獎6個,加入了重慶市作家協會。
2010年3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山梁上的琴聲》在大眾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後來幾年中,我的報告文學集《三峽報告》、散文集《遠方》《生生之河》等也陸續出版,我知道不可能洛陽紙貴,但我相信總有一些故事會打動你,總有一些文字會引起你的共鳴,因為這些文字的背後有我太多的感恩。
我最應該感恩的是我的母親,父親去世後,是她撐起了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庭,把弟弟送進了大學,操持完所有孩子的婚事,帶大了她所有的孫子。她沒有文化,大字不識一個,可她能把全家所有人的生日記得清清楚楚。她自然看不懂我的文章,可她不管在哪個孩子家,總會認真地收藏每一份報紙每一本雜志每一本書,是不准任何人亂丟亂扔的,因為她總認為那上面有我的文章。
好在我沒有放棄,我遙遠的作家夢還在繼續······
也許有一天,我會真成為作家,至少是不讓妻子女兒“嗤”的作家。
祝福我吧!
(作者系中國作協會員、萬州區作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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