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編的世界 優質文選 老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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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1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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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質創作者
一
在2017年3月28日之前,師傅已經將近二十年沒碰過酒了。
按照師傅的囑咐,這天下午三點,我第一個來到師傅家的老式公寓前,二樓窗口傳出的愈發強烈的節奏,是菜刀和砧板的輕快碰撞。
推門進去時,師傅正把嘮嘮叨叨的師娘搡出廚房。師傅結婚後便不再下廚,一方面是工作太忙沒時間,另一方面是師娘實在賢惠。可這天師傅說什麼都不允許師娘踏進廚房半步,即使廚房裏不時傳來鍋碗摔落的聲音。
盡管已經多年沒有在這個八平米左右的空間裏施展拳腳,佐料的擺放和新式廚具的用法都讓師傅感到陌生,但並沒有影響師傅在菜品制作上的行雲流水。
蔥姜蒜剁成均勻絲沫,壘成小團,分放在一張白瓷盤中;色澤紅潤的牛肉沾水拍打,吃透水後切條,裹上一層嫩肉粉待命;去鱗刀在兩條重約五兩的鯽魚身上撲簌簌遊走,貼著鍋邊滑入,“滋啦”濺起一片油花;大白菜切段,爭先恐後紮入烏亮的醋裏,閃轉騰挪;蛋液在平底鍋中攤開、凝結、擴張、搗碎,西紅柿塊兒點綴其中,就像升騰的蒸汽裏師傅那張漸漸漲紅的臉。
我和師娘將一張大圓桌在客廳鋪開,菜品陸續上桌。師傅看看時鐘,差不多該是下班的時間了,褪下圍裙和袖套,換上昨天夜裏提前熨平的警服,端坐上席,點上一支金聖。
師娘把酒放在客廳角落,小心翼翼試探,“今天……你要不要也喝點兒酒?”
聽見“酒”字,師傅眉頭緊蹙,胸口隱隱作痛。師娘輕輕拍打師傅後背,勸他深呼吸,略有緩解後又在他背上畫著圈摩挲,直到師傅的面部恢複常色。
拔下瓶蓋的四特酒就擺在面前,幽幽釀香,直躥鼻腔。師傅倒上一小盅,端起來對著暫時空無一人的宴席輕敲桌面,在師娘和我的驚詫中,二十年來第一次說出:喝!
仰頭,閉眼,咧嘴,發出“啊哈”的痛快聲。
二
師傅姓柯,今年60歲,副科級,“閑不住”體質,說起話來喜歡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一生紮根刑警隊,有許多自己總結出來的私房套路,是局裏刑偵戰線上一把又狠又准的快刀。
按照本地公務員管理的相關規定,副科級幹部53歲就要切線(退居二線),不必按時按點上下班,進入半退休狀態。2010年我加入警隊的時候,師傅距離切線只剩下九個月,是師傅最後一個徒弟。
師傅用這九個月的時間教會我各種類型案件的筆錄制作,傳授了一些審訊疑難案件的小技巧,帶我熟絡其他部門的業務骨幹,把常年跟著他混的幾個“鉤子”(依靠給警方提供線索為生的人)介紹給我,讓他們以後好好幫我。我跟“鉤子們”一一握手,嘴裏很禮貌地說著“多多關照”。老柯把我踹到一邊,讓我別給警察丟人現眼,這些都是社會上的混子,尊重他們沒錯,但別把自己弄得跟求他們似的。
可九個月的時間畢竟還是太短了,我對師傅的了解僅限於工作上,因此犯了大忌。
2011年3月,師傅正式退居二線,我和幾個同批入警的年輕人請師傅吃飯,席間我向師傅敬酒,師傅擺擺手說不喝酒。可我偏偏不解風情,借著酒勁,向師傅再三舉杯。
“師傅,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這些晚輩呀。”
“師傅,我可是您的關門弟子,以後怕是很難有機會跟您喝酒了,咱師徒兩個就喝一個唄。”
“師傅,咱做警察的連喝酒的膽子都沒有,哪有膽子抓壞人啊。”
師傅對於我的抬杠始終不搭腔,我也因此得寸進尺,忽略了師傅的臉色變化。一邊說著俏皮話,一邊繞到師傅身後,將手中酒杯強行貼向他的臉,杯中酒被師傅緊閉的嘴唇阻擋,沿著脖頸灑濕一身。
“臭小子,喝了點貓尿,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師傅一把推開我,拍下幾張百元鈔,抓起外套離開了包廂,留下尷尬的一桌年輕人。
第二天酒醒後,我向隊裏幾位老同志打聽師傅不喝酒的原因,在大夥兒的數落中才知道師傅如此抗拒喝酒並不是因為不勝酒力。相反,師傅曾經無酒不歡,越是碰到疑難案件,越是喜歡喝上幾杯,工作效率倍增,酒量在整個局裏都是無人能敵。
三
1997年6月30日,香港回歸前一天,剛入不惑之年的師傅在家中看電視,就著一盤油炸花生米和半袋涼拌海蜇絲,七八兩散裝白酒已被小口酌盡。電視裏滾動播放著回歸前夜,九龍、尖沙咀、旺角等地居民安靜祥和的生活狀態,剛剛切入董建華的采訪片段,師傅腰間的BP機劇烈震動,和BP機共同套在皮帶一側的鑰匙串兒在震動中叮當作響,“是急呼三遍啊”,師傅大概猜到了是什麼事。
收拾好裝備,從鞋櫃上利索地摸走單位配發的桑塔納鑰匙和幾角錢硬幣,步行去巷子口取車的半路找了個公用電話回複剛才“急呼三遍”的號碼,師傅心裏清楚一定是單位又有加班任務了,回電話不是為了確認是否有事,所以開口直接問“時間地點任務”。
電話中傳來留守單位的年輕同事有些慌亂的聲音,一名入室盜竊犯在作案過程中被主人發現,持刀砍傷主人後逃跑,傷者尚未脫離生命危險,很有可能造成命案。周圍居民和隨後趕到的派出所民警一路追至師傅家附近時跟丟嫌疑人,需要師傅就近加入尋找隊伍。掛了電話,師傅冷哼一聲,“小板兒,認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