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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0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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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文化藝術中心
題圖:齊白石,自書潤例,1948年,北京畫院,北京
識文:扇面:大者三十元,中者二十五元。紅色:重用十元,少用五元。刻印:朱文廿元,白文十五元。以上每元加一角。出門之畫回頭加印,加字不答應。三十七年十月,本主人。
通常當提到年少成名的藝術家的時候,往往會讓人聯想到大器晚成的齊白石。通俗文學中的齊白石基本遵循如下藝術道路:
二十七歲之前是個木匠,二十七歲到五十歲期間,由木匠轉為畫家,期間詩書畫印逐一研習,可惜不受當時畫壇認可。五十五歲定居北京後,在陳師曾的建議下「衰年變法」,畫風大變,終成一代大師。
按照這樣的故事走向,我們可以推論說,齊白石果然大器晚成,不是所有藝術家都是少年英才。其實這段故事也不能說錯,只是很多地方都缺少細節,將細節補足之後,會為我們展現出一個不一樣的齊白石*。
首先,齊白石是木匠沒錯,但他可不是蓋房子的大木作,而是做雕花的小木作。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擱在今天,就相當於一個是做建築施工,一個是做家裝設計。而且,他的木匠活,不是單純的糊口,而是以雕花手藝遠近聞名。
湖南省博物館收藏有一套八仙屏風,就是齊白石的作品。這套屏風本來是6扇,幾經輾轉現在還剩下3扇。每扇屏風的外框以內,是窗格式的人物裝飾,八仙還剩下何仙姑、藍采和、韓湘子和曹國舅四仙。仙人的衣著立體、手指纖細,姿勢自然流暢,不是照模板複制的貨色。
在他做木匠的期間,已經展現出對繪畫的興趣和才能,這一點,在齊白石的回憶錄中有提到:
「……光緒八年(壬午一八八二),我二十歲。仍是肩上背了個木箱,箱裏裝著雕花匠應用的全套工具,跟著師傅,出去做活。在一個主顧家中,無意間見到一部乾隆年間翻刻的『芥子園畫譜』,五彩套印,初二三集,可惜中間短了一本。雖是殘缺不全,但從第一筆畫起,直到畫成全幅,逐步指說,非常切合實用……足足畫了半年,把一部『芥子園畫譜』,除了殘缺的一本以外,都勾影完了,釘成了十六本。從此,我做雕花木活,就用「芥子園畫譜」做根據,花樣既推陳出新,不是死板板的老一套,畫也合乎規格,沒有不相勻稱的毛病了。」
——齊璜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
《芥子園畫譜》教畫竹
齊白石的原話說得非常樸實,但只要接觸過國畫的人都清楚,「合乎規格」四個字談何容易。《芥子園畫譜》現在網上賣不到50塊錢一套,也不是說誰買了就會畫國畫了。那書裏是有不少技巧,但是跟有老師教學還是兩碼事。甭管是哪一門學科,給本書自己鼓搗半年,然後就出師了,這都不是一般人。何況,齊白石手裏還缺一本呢。您記得前面說的日期:齊白石這會兒二十歲。
齊白石真正遇到老師學畫畫,是1888年,24歲的事兒。他拜民間藝人蕭薌陔為師學畫肖像。接下來,到1889年,齊白石25歲的時候,受到了當時湖南有名的鄉紳胡沁園器重,教他詩文,並從此脫離木匠,靠給人畫肖像糊口。也就是說,如果說自己照著《芥子園畫譜》臨摹算是照貓畫虎的話,他跟著當地手藝人學了一年之後,就已經能拿這個畫像吃飯了。雖然替人畫像和現在的年輕藝術家賣創作是兩碼事,但是在當下的藝術市場中,如果說考美院一次考中,本科連著研究生畢業,那也剛好是25歲。畢業就能以賣畫為生的藝術家,一屆也真沒幾個。到這一步,假如齊白石是個當代人,我們固然沒法說此時已經看出他的才華突破天際,但至少可以說,他已經有資格站在藝術家比拼的擂台上了,只不過他目前還在段位的最下端而已。
齊白石作品《荷花》 收錄於:齊白石自述
《齊白石自述》裏記載了齊白石等到民國六年,也就是1917年,齊白石53歲第二次來到北京,希望在這個文化名城賣畫為生。然而,他的畫在當時受到冷落,齊白石自己的說法是:
「我那時的畫,學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為北京人所喜愛,除了陳師曾以外,懂得我畫的人,簡直是絕無僅有。我的潤格,一個扇面,定價銀幣兩元,比同時一般畫家的價碼,便宜一半,尚且很少人來問津,生涯落寞得很。」
——齊璜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
齊白石的說法很有意思:「生涯落寞得很」。比別人便宜一半還賣不出去,真慘啊。但果真如此嗎?齊白石有豐富的日記,他在《己未日記》的九月初九記載:「此約楊虎公處二千二百元,後去數筆無細數」。楊虎公是齊白石的老鄉楊度,這人擅長理財,齊白石把自己的收入都交給他打理。齊白石在那一年收入的大頭,是2200元,其他細碎的沒仔細數。
那麼,與之相比,齊白石的生活費是多少呢?他在那一年三月初到北京在法源寺羯磨寮租了三間寮房,租金每月8元。民國九年,齊白石三兒子齊良琨、長孫齊秉靈赴京就學,齊白石估算下來,祖孫三人一個月吃穿用度加起來四十元以內。按照陳明遠著《文化人的經濟生活》裏的考據,年收入2000元以上,已經等同於北大教授了。您可注意,是那個年代的北大教授。
這就有意思了,齊白石說自己「落寞得很」,但從入賬來說一點兒都不落寞。個中原因便在於,齊白石的收入一定程度上不來自於繪畫,而是治印,也就是刻印章。
您說刻印章能多少錢?那是您不知道行情。刻章的價格單位是字,一個字多少錢。1921年,齊白石的市場公開價是一個字兩元,這個價位,放在那個年代,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首屈一指。
和齊白石同時期的治印名家中,「冰社」社長易大庵每字一元,人稱「執北方印壇之牛耳者」的壽石工也是每字一元,琉璃廠同谷堂主人張樾丞是每字六角。
這麼一比,好像顯得後面這幾個人淨顯得頭銜長,一下就被齊白石比下去了。但如果稍作深入,您就知道這後面幾位都不是等閑之輩,齊白石在治印上的身價,真的是相當高。
齊白石《寄園日記》
齊白石在《寄園日記》中寫道:「此回來欽,篆刻二百八十餘石,畫幅、畫冊、畫扇約共二百五十餘紙。」
從日記中可知,他除了篆刻是一大收入,另有幾種畫作也有賣。那麼這些畫作的價格如何呢?民國九年,當時北京畫壇的大名家吳昌碩為齊白石定潤格,也就是建議零售價,連帶前面說的印章,大致如下:
石印:每字兩元。整張:四尺十二元;五尺十八元;六尺二十四元;八尺三十元;過八尺另議;山水加倍;工致畫另議。冊頁:每件六元;紈折扇同。手卷面議。
庚申歲暮,吳昌碩,年七十七。
——齊白石《辛酉日記》
這個價格拿來橫向對比,和賀良樸持平。賀良樸是什麼人呢?他是當時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導師、中國畫學研究會評議,而年齡上,齊白石比賀良樸小三歲。也就是說,即便拋開齊白石在治印上「首屈一指」的市場統治地位,你也不能說人們在面對他的畫時不識貨。
既然如此,那齊白石所謂的落寞是為什麼呢?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我試著解釋一下。
從根本上說,齊白石在北京畫壇感受到的落寞,源自於他當時的藝術理念,和民國北京畫壇的沖突。我們還是看他的回憶,他說自己的畫風「學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八大山人的冷逸在現代人眼裏,就是呆萌,在網上有不少圍繞他的作品編的段子,這裏只舉一件作品為例:
八大山人,雙鷹圖(局部),1702,大都會博物館,紐約
以我們現在的眼光來看,八大這種作品非常歡樂,如同漫畫一般。當時的畫壇不是不喜歡,他們也覺得這個有意思,而且認為這種風格的流行有助於打破清代末期的僵化畫風。您還記得前文說的齊白石年輕時候拿到的《芥子園畫譜》麼?如果大家全都照著這個畫,那藝術何來創新?因此,像八大這樣「奇簡冷逸」以及石濤那樣「膽敢獨造」的畫風,其實也是為畫壇歡迎的。
但同時,畫壇也對於石濤、八大畫風的流行抱持警惕心。因為在傳統文人的眼中,藝術風格的發展變化,有其內在規律和節奏,既要對前人經驗有選擇性地繼承,又要從中尋找創新的突破,這樣才能夠可持續地發展。不能是一股腦地「砸爛一個舊世界」,那樣的話猛一看有意思,長此以往,可能就真變成漫畫了,而這是藝術家們不希望看到的。
再看齊白石,他不但在畫風上走的是「非主流」路線,同時在題材上也不走尋常路。傳統文人說到底還是精英階層,他們在對待藝術題材的時候,是有清晰的選擇的,就好比我們讀《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但如果他寫一個「我覺得這藕拿來涼拌不錯」這聽著就不像話。
齊白石畫集,1952,榮寶齋出版。識文:此種菌出於南方,其味之美遠勝北地蘑菇。白石老人平生所嗜
齊白石在他人眼中,正是如此。比如竹子這個題材,咱們都熟悉鄭板橋:「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這給人一看,用竹子比喻文人的高尚情操。但擱齊白石,他在畫竹子的時候這麼寫:「兒戲追思常砍竹,星塘屋後路高低。而今老子年六十,恍惚昨朝作馬騎。」已經耳順之年了,一說竹子想起當年砍下來當騎馬玩。
這種情況,往好聽了說,叫生活意趣,往難聽了說叫沒文化。人家陶淵明寫鄉村生活,叫「懷揣高尚理想的隱居」,齊白石畫農村、耕牛、甚至還有老鼠偷燈油這種新題材……叫「俺小時候就這樣」。在民國初年的畫壇中,齊白石受到冷遇,不是不能想象。
幾乎於此同時代的西方,也有類似的情況。發展了幾百年的古典主義、學院派繪畫,面對看似胡鬧的印象派繪畫時,也經曆了一個相當不適應的過程。學院派畫羅馬神話、宗教聖賢或是英雄領袖,印象派畫周末舞會、郊遊野餐。即便拋開藝術風格之間的差異,單從關注的主題來說,體現的正是傳統的精英階層和新興的平民階級間的巨大差異。齊白石和印象派諸位看起來八竿子打不著,但他們的處境,放在世界大變革的格局下,有相似之處。
皮埃爾·奧古斯丁·雷諾阿,船上的午宴,1881,菲利普美術館,華盛頓特區
可以大膽想象,以齊白石的風格和題材,即便他沒有經曆日後的衰年變法,單憑日後意識形態的變化,讓曾經的文人士大夫藝術「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服務」,對齊白石藝術的評價,必然也會和民國的視角有很大的不同。
衰年變法的真正價值,在於他從藝術語言上實現了大突破,當他獨創「紅花墨葉」一派後,即使在畫壇內部,就畫論畫地說,也不能說齊白石只是一個小號的八大山人了,他已經實現了從一流畫家到一派宗師的大飛躍。
因此,對於齊白石這位藝術家的人生,我們不妨這樣概括:
二十七歲之前是個木匠(裏的高手)
,二十七歲到五十歲期間,由木匠轉為畫家,期間詩書畫印逐一研習(並在治印方面已經站在古今大師之列)
,(他的繪畫題材雖然已有超前於時代之處)
可惜不受當時畫壇認可。五十五歲定居北京後,在陳師曾的建議下「衰年變法」,畫風大變(在治印之外的另一領域再攀高峰)
,終成一代(開宗立派)
大師。
這麼看的話,齊白石的人生,或許並不屬於「早年默默無聞,鐵杵磨成針,晚年一鳴驚人」的勵志套路了。
*本篇寫作獲得了友人叢濤的大力協助。如果您對齊白石的這段歷史感興趣,歡迎繼續閱讀叢濤的《從「生涯落寞」說起:初到北京的齊白石及其畫與印》一文,裏面對於齊白石初到北京的創業有更專業深入的論述。
(本文圖片素材源於齊白石傳人書畫網)
(圖文/少白公子)
注:以上圖文節選自講座《少白公子趣說齊白石》 主講人:湯發周
庚子年 鼠年發布於華東齊白石文化藝術交流中心(上海分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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