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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的世界 優質文選 老饕

大姨家的草原小酒館:5毛錢一杯酒,鹹菜免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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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0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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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質創作者

十幾年前我曾在正鑲白旗牧區的大姨家住過一段時間,過著與牛羊為伍,和草原作伴的日子,輕松愜意,甚至萌生出做長久牧民的打算。大姨對我頗為不屑,說我住的時間短,若是再長一些,怕是分分鐘就想離開。

我的草原是藍天白雲的悠哉之地,匆忙的眼神僅可看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豪邁,絲毫不在意根根牧草破土而出的艱難,過客的身份注定了我和草原短暫的緣分如初戀情人般單純,只有在一起的甜蜜和離別時的感慨。

大姨大姨夫的草原是謀生之所,充滿了夏天牧草能否茂盛,冬天風雪是否封門的擔憂,一年四季的操勞和孤寂,讓他們無時無刻的想要逃離此地,去喧囂中暢快的打一打滾,沾一沾不帶糞味的煙火氣息。

大姨一直想回鎮上開個小酒館。每天做做飯,打掃打掃衛生,看著人來人往,定是別有一番熱鬧。恰好大姨家也有開酒館的便利:臨近大街的門面房,做飯的手藝,開酒館的本錢。

當時察汗淖鎮的門面房價格低廉,亦無商家垂詢約租,大姨總覺得閑置是一種浪費;大姨做飯的手藝僅限於做手把肉和拌涼菜,可在鎮上鐵路食堂上班的表姐會做肉餅、燉肉,簡單的炒幾個菜;至於開酒館的本錢,草坡上漫山遍野跑著的牛羊便是一摞摞歡脫跳躍著的鈔票。

一種欲望的崛起必然是另一種欲望的倒下,在關節疼痛到放牧成了喝著止疼片咬著牙也無法堅持的事情後,大姨狠心賣掉了所有的羊,換來幾萬塊錢,下定了決心要開酒館。

雷厲風行的大姨迅速對家中人員進行了分配:大姨夫留守牧區放牛,大姨回鎮上裏面開酒館,本要回家的我被強行留下去酒館幫忙,據說有工錢可拿。表姐則被大姨以嫁妝入股的形式逼得辭了職,先行回去收拾鋪面。大姨夫滿臉的不情願,也想跟著回鎮上,大姨沒好氣的呵斥著:“你就守著牛,等秋天賣了再回去。再說了,開個酒館還不夠你喝的。”

離開牧區的路上大姨雙目有些呆滯,靠在顛簸的拖拉機鬥裏一言不發,我好心勸大姨:“你和大姨夫老了,早晚得離開牧區,現在回去開酒館,好歹是個營生。”大姨聽罷抬起頭說道:“這個無所謂,我琢磨咱們走的時候你大姨夫咋笑得那麼開心,肯定是在哪藏了酒。”

我竟無語凝噎,任由陽光啪啪的烤著我的臉。

門面房還算幹淨,我們回到鎮上時,表姐已然打掃完畢。屁股還沒坐熱,大姨便急匆匆的去辦理執照,我和表姐去購置桌椅櫃台。

執照辦的很順利,工作人員說等我們體檢完身體就可以拿到。桌椅買的也很順利,五張方桌,二十個長條凳,十把椅子在家具店老板看來是筆大買賣,沒來得及雇車,老板和他兒子肩挑手抗的給搬了過來,生怕運的晚了我們反悔。

老板蘸著唾液一張張數錢的時候,還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和我們說,要是酒館黃了的話,他再過來回收二手家具,一定給個好價錢。

不怪賣家具的老板不會說話,當時在鎮上開酒館確實是一種冒險。察汗淖鎮人口少,人們又普遍節儉,除了兩家以婚宴為主的飯店以外,小酒館基本上沒有能開過一年的。

老板的話讓我和表姐生出了惶恐,表姐怕賠上自己的嫁妝,我怕拿不到工錢。等大姨辦完事回家以後,我們說出來自己的憂慮,大姨聽了不屑一顧的說道:“知道為啥說幹就幹不?拖的時間長了,自己就沒信心了。啥也別說了,明天買鍋碗瓢盆去!”

鎮上沒有專門的廚具店,我們只好去找烏鴉嘴的家具店老板幫忙采購。這次老板沒提回收的事,只說等酒館開業了,他會來捧場。

小酒館自然以賣酒為招牌。瓶裝酒好說,有進價有定價,難就難在了按杯算錢的散賣酒,以人們肉眼可見的消費能力,散賣酒絕對是酒館的重中之重,如何定價成了橫在我們三個沒有經驗之人眼前的難題。

散賣酒不是散裝酒,而是那種五斤、八斤、十斤裝的大桶白酒按杯賣錢。其實用散裝酒價錢便宜一些,大姨不同意,說咱家賣酒,咋也得賣個有牌子的,要不看著不正經。於是,我們三個人用了一晚來試驗用幾兩的杯子賣酒合適,隨著一杯杯酒水反反複複倒進倒出,屋子裏酒氣蒙蒙,熏醉了整個房間。

三個人爭論到半夜,也沒得出結果。第二天大姨特意去找了鄰居的吳大哥,問他一口能喝幾兩白酒。吳大哥是蒙古族,酒量甚好,他告訴大姨,一口多少都行,有酒就好。大姨白了他一眼:“你好好說,回頭酒館開了請你喝酒。”吳大哥一聽趕忙告訴大姨:“我一口能喝二兩,不,三兩。”大姨聽到答案滿意而歸,一進門就對我和表姐說:“用二兩的杯子。”

一桶酒十八塊錢,可以倒40杯酒。我和表姐提議一杯酒賣1塊錢,大姨不同意:“一杯酒賣5毛,咱多拉點回頭客。你們不懂,開酒館不能真拿酒來賺錢,要靠菜和飯。”

萬事俱備只欠酒館的名字。小酒館沒做門頭,做個門頭得花小一千塊錢,大姨嫌貴,決定自己搞定。她不知道從哪找來了油漆,讓表姐在外牆上歪歪斜斜的寫上店名:草原小酒館。又不知從哪找來了一塊黑板釘到窗棱上,上面密密麻麻的寫著:本店有酒,有炒菜,有肉,肉有手把肉和燉肉,我閨女做的肉餅很好吃,一口下去都是油,要是嫌膩,蘸點醋……

我看著另類的廣告一陣頭暈,大姨在旁邊喊著:“蘸醋的蘸字咋寫?你過來寫一下。”

省了錢,大姨很滿意,可惜門口的油漆味太重,草原小酒館不得不推遲開業。

小酒館開業那天是個陰天,遠處的烏雲似是無拘無束奔跑的牛羊看到了鮮嫩的水草地,沿著草原和城鎮的邊線滾滾而來,把空曠和擁擠揉在了一起,道道閃電是牧人手中的響鞭,甩出了雷聲的轟鳴。我和表姐勸大姨明天再開張,大姨不同意,說她看了日曆,上面寫著今天“易開業”。

原本淡定的大姨眼瞅著大雨欲來,終於按耐不住,急急忙忙的讓我放了鞭炮,生怕晚一會無法點燃。鞭炮劈裏啪啦的冒了一陣白煙,草原小酒館開業了。

小酒館開業後的冷清和開業那天的風雨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前幾天只來了家具店老板一家以及吳大哥一家兩撥客人,銷售額達到了讓人泄氣的86元。雖說兩家人各自而來,可點的東西大概相同:一盤涼拌粉條,十幾杯酒,剩下的全是肉餅。大姨看著客人們把肉餅裏的肉挑出來當下酒菜,心疼的勸阻他們:“肉餅這麼吃就不香了。”然後回頭沖我大喊:“去,把咱們家的醃的鹹菜拿出來,給大夥下酒。”

當我抱著鹹菜壇子晃晃悠悠的向外走時,大姨一個箭步上前拉住我:“你真實在,盛上一小碟就行了,你拿壇子幹啥?這壇子鹹菜,得慢慢吃。”

大姨美好的願望落空了,隨後一段時間小酒館消耗最多的,正是鹹菜。

在經過了幾天黯淡的營業日後,草原小酒館的客流量迎來了爆發式增長,說門庭若市也毫不誇張。不得不說,大姨以廉價酒水吸引客流的方案很成功,只是她高估了人們的消費能力,肉餅和炒菜很少有人買,大多數客人喝杯酒便稱心離去,86元的銷售額很長時間都沒有被打破。

盡管我在草原生活了一段時間,仍然驚訝於人們喝酒的方式。很多客人來喝酒,真的是喝酒,只點一杯酒,其它什麼都不要。大家也沒有絲毫不好意思,要上一杯酒,大大咧咧的坐在桌子旁,興高采烈的討論著今年的草旺不旺盛,牛羊的價格高不高。

沒幾天大姨就實在看不下去客人們幹喝酒的樣子,自作主張的定下了所有客人買一杯酒送一小碟鹹菜的規矩。小碟子是那種最小的手碟,饒是如此,喝酒的人也感激不盡,有點鹹菜咂吧著下酒,心情也有了味道。客人們高興的樣子,不斷響起的“謝謝阿姨”的叫喊聲,讓本來愁容滿面的我們,不由的快樂了起來。

草原小酒館5毛錢賣酒送菜的消息,不待鴻雁傳送便隨著氤氳的酒香散到了全鎮和牧區,雖然大姨不讓我和表姐看賬本,雖然她不停地叨叨著“賠錢,賠錢”,可我從她越來越大的嗓門和漸漸出現了回頭客的情形可以看出,草原小酒館開始賺錢了。

小酒館有兩個常客,胖巴特和大老高。胖巴特不胖,只是壯實,他也不叫巴特,“胖巴特”是大姨對他的昵稱,其實,在牧區生活慣了的大姨把所有蒙古族兄弟都叫巴特,區別僅在於前綴加上“高、矮、胖、瘦”。

在鄭重其事的糾正了幾次之後,胖巴特放棄了努力,笑呵呵的默認了大姨的稱呼。

胖巴特是草原牧區的收羊人,每隔二三天來一次旗裏,忙完活計准時來酒館報到。我們三個人都喜歡看他喝酒。

胖巴特來酒館喝酒,即便再忙,我們也要抽空看一眼他喝酒的樣子。只見胖巴特站在櫃台邊拿著酒杯,先慢條斯理的吃著鹹菜,待到鹹菜快要吃完時,端起酒杯,猛地一仰頭,把酒一幹而盡,然後伸出厚實的手掌向大姨比劃著再來一杯。早已准備好的大姨把鹹菜放到櫃台上,接過胖巴特的杯子,給他滿上。如此兩三遍之後,胖巴特才心滿意足的抹抹嘴。

喝完酒,胖巴特拿起酒杯和鹹菜碟,邊走邊把剩下的鹹菜吃完,到了水龍頭那裏仔細的把酒杯和小碟子沖洗幹淨,再放回櫃台。1、2塊酒錢定要親手交到大姨手中,然後用生硬的漢話說:“謝謝阿姨。”每次胖巴特離開,大姨都會感慨:“這酒喝的才叫香。”

大老高在鎮裏上班,幾乎天天來喝酒。大老高姓高,是個帥氣的年輕小夥。他的外號也是大姨起的,因為他老來喝酒,每次喝酒都要點個菜,要幾張肉餅,是個大客戶。

大老高經常帶著同事過來,進門也不用我們招呼,一切都自己來:安排同事們入座,到櫃台拿筷子拿碗,倒酒點菜也無需我們張羅,找張紙自己寫菜單。大老高好脾氣,說話總是未說先笑,大姨“欺負”他,往往擅作主張的給他多上一盤炒菜或者加一盆湯,還振振有詞的說:“大老高,你這掙工資的人得多點菜啊,阿姨我就指望賺你們的錢呐。”大老高蔫蔫的笑著:“阿姨說的對,你不掙我的錢掙誰的去?記得上鹹菜啊,我就愛吃你家的鹹菜。”

大姨的鹹菜出了名,大姨也一直遵守著自己的規矩,不管來幾個人,一次點幾杯酒,鹹菜隨酒杯上,一杯酒一碟鹹菜。真正是童叟無欺,公平合理。

大姨不吝惜鹹菜,是因為在她看來鹹菜沒有成本。草原小酒館的後院有很大一片空地,閑不住的大姨在牧區時便時不時的回來種植點黃瓜、蘿卜、青菜、豆角,到了開酒館的時候,收獲的蔬菜全部拿來被大姨醃制,我和表姐曾經極力制止大姨,讓她留點蔬菜給後廚,這樣就能省下不少進貨的錢,大姨不聽:“啥?自己出點力種的東西還要賣錢?”

在大姨的心裏,力氣不能算錢,她也不考慮開酒館搭進去的人工,再加上沒有房租,大姨覺得小酒館賺多少就是多少,根本不會賠錢。

草原小酒館沒有固定的營業時間,除了晚上睡覺,白天所有時段都在營業。這樣一來,進旗裏面辦事的牧人們就把小酒館當做了歇腳處。中午來喝杯酒,吃口飯,然後拿把椅子找個角落一坐,相互聊天喝茶。茶是奶茶,由大姨提供,也是免費。那時無論是飯店還是到了牧人家裏,奶茶是最基本禮數,算錢財之外的東西。

我最享受的就是非營業時間的喧鬧。這時候的小酒館,更像是一座佇立在藍天下的氈房,陌生的客人來到,主人家忙不迭的放下手中的活計作陪,生怕失去了這稍縱即逝的熱鬧。有時候,我看著大姨笑眯眯的和人們拌嘴、聊天,總覺得她開小酒館不是為了掙錢,只是在草原上遊走了太久,錯過了太多的話,太多的事,太多的人,想要尋一個地方來彌補這些年對繁華的虧欠,她找到了,她享受著。

2個多月後,我被父母召喚回家,悵然若失的心情使得我忘記了和大姨要工錢。

大姨家的草原小酒館經營了很多年,直到表姐結婚,大姨大姨夫再無心力打理才關了門。那時的白旗,已是飯店林立,酒吧滿街。酒成了年輕人的交際手段和消磨方式,觥籌交錯中滿是朦朧的醉眼。

每次通電話,大姨都要對此表示一番鄙視和不解,說為啥現在人們喝酒單純圖個貴,圖個醉,喝得一點也不香甜?我笑著和大姨說,那是因為他們缺少了一碟免費的鹹菜。

作品均為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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